故地重回,难免会有物是人非的悲凉。
扯掉手臂处一条染着些许血渍的布带,站在阔别已久,曾经的定阳王府,今时的西贤王府前,心中思绪万千。
手臂外侧一道箭伤来自进到长安城之前某处不知名的隐匿之地,南嵘峥亡他之心不死,他几次化险为夷,好好地出现在了家府门前。
等不及南嵘轩回来,早已迫不及待封王的南嵘峥已经领了圣意恩赏,成为了定阳王府的主人,这两年间,南嵘轩身在昆仑,他又何尝不是王府的主人,只是这一次,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那么南嵘轩呢?
他回到王府又该是以什么身份?王府更名,又将他置于何等地位?
站在王府前,看着崭新的匾额上四个鎏金大字:西贤王府。
不禁惆怅,一声感叹。
站在王府前有半柱香的时间了,他没有踏上步入王府大门的石阶一步,尽管就在眼前,两年前他从这里走出来,母亲含泪送他坐上远去昆仑山的马车,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中,母亲留给他的最后印象不是笑容,而是悲怵憔悴,也许从那时起,出自书香门第,腹有诗书,素有远见的母亲南芝慈就已经预料到不久之后的天定命数,早早地将她的儿子送到了一条可躲过一劫的道路上,只是躲过这一劫之后,南芝慈便没有办法为她的儿子铺就以后的人生路了,身为人母,她所能做的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力所能及,待她替南嵘轩受过这一劫之后,南嵘轩以后的人生路,就要靠他自己走了。
这条人生路的起点在昆仑山下,此刻的西贤王府或是终点,全看南嵘轩要如何运作,将这看似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座坟墓的长安城,更像是一座墓碑的西贤王府运筹帷幄于心计,游刃有余于手段。
王府中的下人多是换了面孔生疏的新人,王府守卫,进出仆役,半柱香的时间里,三四十个人见过了这张呆呆站在王府前,盯着匾额,目不转睛又一言不发的面孔。
他们都选择视而不见,或是绕开而行,唯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厨娘在出门买菜时见到了曾经的定阳王府的二公子,只是那时的二公子一身戎装,朝气蓬勃,威风凛凛,何等地英姿飒爽,可眼前的二公子呢,大概是另一个人而同一张面孔,长发盘髻,面容消瘦,眼神里再也看不到蓬勃朝气,取而代之的满是沧桑忧郁,更像是家道中落又遭仕途不举的富家学子。
而后,大概是仍心怀旧主,却不敢开罪今日新王,府中老仆们也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走远后再回头看上一眼,心中有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只能埋藏在心里,不敢溢于言表。
此时此刻的南嵘峥该是正在府中高高在上的等待着他的这位二哥进府,没有兄长弟短的问候,分别两年有余的第一面便是要向他宣布主权:即使南嵘轩回来了,他依旧不是这里的主人。
南嵘轩恐怕是要让他的这个弟弟失望了,满含深情地转身,目不斜视地离开,披风拖地,带走府门前的片刻尘埃,这个家,他回来过,里面已经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这一走,决绝地不回头,再回来,定是另一番光景:风雨变幻,血溅家门!
如此悄无声息的回来,耳路闭塞的皇帝定然是还不知道南嵘轩已经身在长安,否则,身居如此险地,周围遍布敌手,皇帝怎会对他不闻不问,任由他这样一个与今日长安格格不入,又异常扎眼的人做一个四处游荡的野鬼孤魂呢。
从东市的繁华地段一步步走到西市的贫宅野巷,南嵘轩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两眼始终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不发一语,穿行过街上的人潮人海,如此光鲜亮丽打扮,如此诡异怪诞荒唐的举止,昙花一现的新奇,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好啊,那就来吧,南嵘轩不仅是想看看要他死的人有多少,还要看看想他活着的人有多少。
当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停住脚步时,那是一户看起来闲置已久的一座院落,院落不大,显然不是王公贵族曾在此落脚而后遗弃的,该是某个在战乱时逃光了或是死绝了的大户人家留下的。
木门虽然老旧,可并非满是灰尘与蛛网,轻推木门,晃动几下而没有打开,好似知道里面仍有人居住,南嵘轩便轻轻敲了敲门。
果然,随着几声紧凑的脚步声到来,从里面传出一句老者问话:“谁啊!”
南嵘轩轻声回道:“药伯,是我。”
南嵘轩那似是山中清泉一般清亮不带粗杂的声音一听便知,大门赶紧打开,一个面容和蔼,胡须长白的老者紧张兮兮道:“少爷,快进来。”
进到院中,果然并非如是想象中那样破败,两口圆缸摆放在前院正中,里面各有几朵正要含苞欲放的荷莲,前堂屋中亮着两处晦暗的烛光,一架竹梯搭在屋边一侧,屋顶是修缮后还未来得及搬下来的砖瓦,石砌雕栏大多断裂碎开,地面石砖缺三少四的地方大多用砂石填平,走到后院,一侧似是厨房柴屋的地方已经老旧到梁柱撑不动屋顶梁木瓦片的重量,随屋墙倒塌,除了院落格局可以看得出这里曾经也是繁盛一时外,到处都在透露着破败与残缺,不像是有人久居的样子,本来也就没有人在这里久居,曾一度,有人将这里唤作阴宅,鬼宅。
否则为何两年多的时间过去,腰缠万贯的名门权贵还没能将这里扩成别苑,流落街头的乞丐痞夫也没有强占以作遮风挡雨。
南嵘轩多半是知晓的,这不是眼前这位浑身上下散发着草药味的老伯的功劳。
那是......
“雪儿,还不见过公子?”
后院的几间房子多是修缮过了,在一间仅剩一个屋顶的该是客房的房间里,有一个临时用铁链吊垂起来的铁锅,还有一个用几十块青砖搭砌起来的简易灶台,门口摆放着一摞木柴,灶台旁的水盆里泡着几株并不新鲜的青菜,闻着从铁锅里逸出的香气,里面该是青菜米粥,或许还有几颗肉丁也不一定。
负责这顿晚餐的人此时正站在南嵘轩的面前。
“雪儿,发什么愣啊?”
药伯再一次提醒道。
却对眼前的姑娘来说无济于事。
入夜后的天气有些湿闷,起火燃烧的木柴并不旺盛,甚至还作反击地冒起股股黑烟,可是把在一旁‘煽风点火’的雪儿姑娘给熏得够呛,气得够呛,恼得够呛。
听到有外人进来的脚步声,满怀着喜,又恐是惊的心情跑出来,当发觉确是喜而不是惊的时候,反而无措,不知所措了。
额前几绺柔发垂在脸颊,更显得稚嫩脸庞娇小,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不眨地看着南嵘轩,早知道南嵘轩会回来而后攒了一肚子的话竟只能吞吞吐吐出三个字:“嵘轩哥。”
没有绫罗绸缎与银坠玉簪的装饰,粗布衣料,针绣荷包,更显质朴,小家碧玉的端庄秀丽,也并非王公贵族家的千金小姐能比的。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乖巧可人的雪儿姑娘,竟是叫南嵘轩想起了那个在昆仑雪域上的刁蛮姑娘,她们可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想过那张同样秀丽可人的面孔片刻,立刻思绪重回眼前。
“雪儿,还傻愣着干什么呀,这是你一直念叨着的公子啊。”药伯再一次提醒道。
南嵘轩的那张自从进到长安城中便僵板着的面孔有了一丝笑意,走上前去,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被烟熏成的黑姑娘,伸出手在雪儿姑娘的脸上烟迹较多的地方擦了一下,以一位大哥哥的口气呵护道:“都长大了,怎么还和个小姑娘一样,毛毛躁躁的。”
雪儿姑娘也伸出手在南嵘轩的脸上擦了一下,却是留下了一道黑色烟迹,药伯看雪儿姑娘如此无礼,皱着眉头呵斥道:“雪儿,不得胡闹。”
又与南嵘轩致歉道:“公子勿怪,雪儿没规矩,没大没小的,不识礼节。”
雪儿姑娘看着他在南嵘轩脸上留下的杰作,却非常不合时宜地噗嗤一声笑了。
南嵘轩收起一副不近人情,亲切道:“药伯,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定阳王府的二公子了,这些繁文缛节以后在我们一家人里,就都免了。”
一家人,一家人,这三个字听起来心里暖暖的,同时也勾起了药伯对于不堪回首的往事的一声感叹。
“望大小姐在天有灵,保佑公子。”
南嵘轩暂时不与雪儿戏耍,面向药伯,恭恭敬敬深躬一礼,药伯忙扶起南嵘轩:“公子要给老夫行礼,可是折煞老夫这条老命了。”
“当年母亲嫁到王府,外祖家中便很少能顾忌得到,外婆身有旧疾,全靠药伯与雪儿妹妹寸步不离地侍候身旁,才得以安享晚年,而今定阳王府遭遇变故,嵘轩已是孑然一身,此行回来,生死未知,当得知药伯闻讯嵘轩身旁无人,便不顾危险,弃祖宅不顾前来长安,更是将母亲灵位侍奉妥当,嵘轩深感自幼从不曾为药伯有过恩德而愧疚,这一拜,您当受得。”
药伯摇头叹道:“恨,便恨这世事无常啊,公子,还是进去给您母亲上柱香吧!”
南嵘轩生母南芝慈的身份并不尊贵,女子无才便是德,南芝慈出身书香门第,受身为书堂先生的父亲的熏陶,颇有学识,儒道法礼,皆有涉猎,母亲虽无渊博学识,却也是大家闺秀,不拘古礼,琴棋书画,蜀绣针织,耳濡目染下,也学得一绝,由此有幸被领军行军的定阳王看重,嫁入豪门,却又不幸,身为妾室,既是汉人,又属妾室,在皇族府中,地位着实不高,甚至死后,尸骨都没能葬入皇室陵园,而是被送回家乡安葬,有碑无名。
南芝慈灵位前,南嵘轩恭敬磕下三个响头,焚香一炷,雪儿姑娘端着一碗味道,色泽无一不清淡的米粥等候在门外,她拿不出手更好的东西给她的嵘轩哥哥了。
南嵘轩与雪儿幼时交好,长大后便少有几次相见,尊卑有别,药伯从前从不敢想这是一对可成眷侣的金童玉女,即使雪儿有幸攀龙附凤,也不过只能是作为南嵘轩的陪妾罢了,可看今日二人,倒是有了些青梅竹马的意思,南嵘轩已无功无名,若是雪儿能陪他共渡难关,患难与共下,未免不会见到真情,上了年纪,残躯苟活的药伯若是真能见到将唯一女儿送到南嵘轩的身边的一天,便是余生无憾了。
两人坐在祠堂前的门槛上,看着今夜无月无星光的夜空,南嵘轩喝光了一碗清淡的米粥,在一天的水米无进下,这样清淡的东西吃起来也是格外的香甜,甚至比起昆仑山上的清淡来说,倒是还显得有色有味了。
雪儿坐在南嵘轩的身旁,看着这位好久好久不见,还是那么帅气的嵘轩哥哥的侧脸,满是崇拜与欣喜,嗯哼了几声问道:“嵘轩哥,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南嵘轩把空碗递到雪儿眼前,笑着说:“再给我盛一碗,我就不走了。”
雪儿姑娘抿嘴一笑,露出两侧脸颊上的小酒窝,提起有些不合身的裙摆再跑进简陋的厨房里,天真地以为给她的嵘轩哥哥再盛上一碗热粥,她的嵘轩哥哥就真的不会再离开了。
可他此时就要离开雪儿姑娘的视线,还是无声无息的,像当年一样不告而别。
风平浪静下总是有着暗潮涌动,笑脸看着雪儿走进简陋的厨房,板着脸看了一眼前堂屋的屋顶,那里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
这个昔日诡异,今日温馨的破落院子实在不适合见血,不论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起身要朝院外走去,刚刚走过前堂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声音:“嵘轩哥,别......走......”
雪儿姑娘在一根廊柱下半掩着身子,手里端着那碗米粥,胆怯怯地看着南嵘轩,她大概知道南嵘轩此时出去是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