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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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城市像受灼的海星,由于紧张缩成一团。
  
  惶恐不安的人们聚集在市委前的广场,黑压压一片万头攒动。
  
  最先吃惊起来的是那些控制着城市最敏感神经的人们——火车站、飞机场、电视台、电台、长途电话转接台、电报大楼……
  
  现在已没有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明白的只有一点——一小时后,或一天后,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
  
  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一艘纸船上的乘客。
  
  他们开始需要上帝。而在这种时候,首脑即上帝。不想是也得是。
  
  他们焦躁地盼望市长出现在某一窗口。
  
  正如风暴将至,羊群拢向牧羊人一样……
  
  婉儿一觉醒来。回想起昨夜几乎被那个王八蛋小子掐死,恨得咬牙切齿。滚到床边,从地上抓起她那套新潮衣裤,越看越气。她是善于服装设计和剪裁的。如同唱戏的善于化妆。她对此道的兴趣源于希望更美好地包装自己的销售心理。商品时代,包装是广告形式。而最佳广告亦是艺术。包装是商品的一部分。她极为重视这一点,以她那种十分内行的眼光看来,二百三十多元买的新潮衣裤,比她手工再高明的人,现在也只好把它做成两条内裤,外加几方小帕了。
  
  “王八蛋,我饶不了你!”
  
  她又在内心里暗暗发誓。
  
  无论白的黑的,她还没碰到一个男人,像昨夜那个同胞似的对待她。
  
  她觉得她的身体跟那套新潮衣裤差不多,也被挑了好几刀,豁成了几片儿放尽了血似的。那是一种虚脱般的感觉。她情知自己昨晚是被蹂躏得很惨的。但她一点儿也不心疼自己。只心疼那套新潮衣裤。自己不是自己的,自己不过是别人的。包装得再好也是别人的。替别人包装罢了。而那套新潮衣裤却是自己的。自己买的。自己是别人的消费品。它是自己的消费品。饿急了要吃点心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太在意点心盒子。她自己买回它急切地想立刻穿在身上欣赏欣赏的时候,不是也毫不在意地将包装它的塑料袋扯破了吗?
  
  这么一想,她的气倒消了一半。
  
  可千不该,万不该,那恶小子不该掐得她昏死过去……
  
  瞧着他也不恶呀。腼腼腆腆的,挺招女孩子逗着玩的呀……也怨自己,把人家逗急了,一时犯起浑来了……
  
  续着那一阵昏死,这一大觉睡得够长的。省了几片安眠药……
  
  “婉儿,婉儿,起了没有?”
  
  有人拍门。她听出来了是对门单元的李奶奶。
  
  “没哪!……”她大声回答。
  
  “哟,你怎么不插门啊姑娘?我进来行吗?”
  
  李奶奶说着,已然将门推开。
  
  “妈的!”
  
  她又恨起来。替她落了暗锁,又麻烦他个什么呢?这要是在他之后,再进来个贼……
  
  意识到自己还赤条条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她急忙又将床单儿扯开罩在身上。她不是怕李奶奶见了她的样子。李奶奶是瞎子。她是怕谁上楼正巧往屋里瞥一眼。尽管她推销自己时随意开价,可被别人白看一眼自己没穿衣服的身体,她还是觉得是相当吃亏的事儿。
  
  “李奶奶,您进就进来,把门关上……”
  
  李奶奶关上门,不敢贸然往前走,靠门站着,惴惴地说:“婉儿呀,快起吧!快到街上去吧!”
  
  “街上出什么事了,李奶奶?”
  
  “我不清楚哇。你大哥和你嫂子,一块儿去上班的,出门没多久,又一块儿回来了。我听你嫂子哭。我听你大哥训她:‘哭什么!天塌下来众人头顶。必死的时候,也是全市人陪着死,不光你一个人死!’我听着他的话心惊肉跳,问他,他不告诉我。这不,又和你嫂子一块儿出去了。把小虎子扔给了我。我坐立不安啊!婉儿呀,就算奶奶求你到街上去打听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灾难,回来给奶奶报个信儿,啊?行不?”
  
  “行,行,您家去等着吧!”
  
  李奶奶摸索着开门出去了。
  
  她赶紧跳下床,插了门,翻出件连衣裙穿上,匆匆地刷牙洗脸。
  
  不久前,派出所的人召开了居民大会,通告说某某化学研究所丢了两大瓶氰化钾。一瓶三公斤。两瓶六公斤。希望每一个居民提供盗犯的线索。
  
  后来传说,盗犯给公安局写了一封匿名信,六公斤氰化钾,将于三日内全部投放到自来水公司的蓄水池里。
  
  于是全市掀起抢购的疯狂。从瓶装的汽水到大宾馆大饭店里的高档易拉罐饮料。小商小贩趁机大发不义之财。一瓶汽水两元三元。一听橙汁十五元。银行储蓄所门前排起长队。人们提取了现金就往冷饮店奔。整箱的啤酒整箱的汽水整箱的“水蜜桃原汁”“椰子原汁”“雪碧”“可乐”什么的,用自行车往家驮,雇了三轮平板车往家运,甚至动用公车……那些日子家家户户不敢拧开水龙头。家家户户吃面包香肠。大人喝啤酒。小孩儿喝饮料。男人女人不洗脸。脏得看不过去,就全家集体到海边洗一次。海滨公园每天早晨和晚上洗脸洗澡的人数以万计,成为一景。
  
  公安局并没辟谣。可也没发出什么《告全市人民书》通知可以喝自来水。自来水厂周围军警密布,日夜戒备森严,倒是真的。
  
  后来又传说匿名信并非盗犯写的,而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写的。
  
  于是许多花光了存款的人聚众闹事,在那些大发不义之财的小商小贩身上出气,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折胳膊断腿。还砸了几家趁机销售过期饮料的国营商店……
  
  盗犯究竟逮住没有,以及他为什么不盗别的,专盗氰化钾,至今谁也不知道。
  
  婉儿一边对着镜子描眉涂红嘴唇一边想,大概在公安局和全市人麻痹之后,那盗犯终于得逞,全市人发觉都已中毒了吧。
  
  可她又感到自己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兴许是平均了,每个人摊上的含量太少,慢性中毒?以她从电影和电视中获得的常识,氰化钾中毒那是立竿见影的啊!
  
  有什么呀,不就是个死嘛。姑娘我死到临头也得打扮漂漂亮亮的。趁这会儿还没死,再享受一天青春才是真格的!
  
  她对镜子里妖媚的自己飞了个洋味儿十足的吻,离开家,从从容容下了楼。
  
  楼前,几个老女人聚头聚脑议论什么,见了她,都挺客气地跟她打招呼。开放和不开放就是大不一样。若从前,人们一定歧视她。如今人们非但不歧视她,还对她另眼相看。有时还向她换外汇。有时还善意地说:“要是碰到了个真心实意的,就跟着出去吧!”或者关心地问:“你打算去美国呀,还是想去日本呀?英国男人稳重,法国男人轻浮,千万别找法国男人!”
  
  就凭这一点,她也打心眼里拥护开放。但对改革丝毫不感兴趣。
  
  街口小饭馆的主人,六十多岁的孟祥大爷,立在门口望天,见了她,招呼道:“姑娘,还没吃早饭吧?我这儿有包好的馄饨,给你下一碗?”
  
  他原是大饭店的一级厨师,前几年该退休的时候,饭店不放他。也有家合资的饭店打算高薪聘他。他却十分固执。想留的留不住他。想聘的聘不去他。自己租下了三十多平方米一间临街的门脸儿,扩建修缮一番,开了这个小饭馆。他对别人解释他的想法——当了一辈子师傅。一级也是师傅,想当几年老板。饭馆不大也算是老板。老了老了,换个活法,兴许活得新鲜,能多活十年八年的。毕竟是大饭店的名厨师,各方各面,熟人多。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经营得挺红火。每月纳税后,千多元的进项。买了辆苏联进口的“波罗乃兹”小汽车。自己坐的时候有限,一条街上的人办什么急事儿,却差不多都坐过了。给钱,他收下。不给,也不计较。别人说,他买这车,快成一条街的公车了,不如不买。他说,这辆车替他维下了一条街的人缘。死了,有人在世间念他几句好,他在阎王爷面前也有得意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
  
  婉儿正觉饿得慌,进了饭馆。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问:“姑娘,来碗海鲜的呢,还是来碗酸辣的?”
  
  她落了座,说:“来碗酸辣的吧。”
  
  他一边下馄饨,一边又问:“姑娘,好几次,你可是都要酸辣的。是不是……那个……啊?”
  
  婉儿明白他的意思,嗔道:“您问的什么呀大爷!我还没结婚呢,就那个啦?”
  
  他说:“你别生气。这话,别人问不得,我还问不得?咱们爷俩,谁跟谁?我知道你那颗心,早已经不是中国心啦。不跟人家来真格的,哪个老外肯带你出去?我是怕你遇到了难事,不好意思求人。着急在心里……”
  
  婉儿脸红了,反问:“小红呢?”
  
  “到市里去啦!长腿的,不都到市里去了嘛!”
  
  孟祥师傅说着,将馄饨端了上来。
  
  “大爷,发生什么事啦?”
  
  “怎么,你一点儿不知道?”
  
  婉儿摇摇头。
  
  “难怪你今天还有心思打扮这么漂漂亮亮的!”
  
  “我哪儿打扮呀。我不天天都这样儿嘛!”
  
  孟祥师傅说:“你先吃。吃了这碗馄饨我再告诉你。免得我先告诉了你,你一口也吃不下了。”说罢,又到外面去,又仰脸望天。
  
  婉儿津津有味地吃了那碗馄饨,迈出来,说:“我吃完了。”
  
  孟祥师傅拉起她一只手,将她扯至街心,问:“你左右瞧瞧,咱们这条街,对劲吗?”
  
  街上异常地静,一个人影见不着。
  
  婉儿左瞧了一阵,右瞧了一阵。左端街口正对着的是邮局。右端街口正对着是一面大广告牌。写着——“黑妹黑妹,魅力无穷,人人都爱黑妹!”
  
  婉儿说:“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呀!”
  
  孟祥师傅说:“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咱们这条街,原是南北街吧?现在呢,成东西街了不是?你这姑娘,竟还没觉出点儿不对劲来!”
  
  “是,是成东西街了。这怎么搞的呀?”婉儿大惑不解。
  
  孟祥师傅两手握拳,两拳相对猛地分开:“明白了?”
  
  “不明白。”
  
  她的确不明白。
  
  “还不明白?咱们这城市,断裂下来了!”
  
  “断裂下来了?跟哪儿断裂下来了呀?”
  
  “还能跟哪儿?跟原先连着的陆地呗!”
  
  “那,现在是在哪儿呀?”
  
  “现在吗,往近了说,在海上漂着。往远了说,在洋上漂着……”
  
  “那,咱们都像在一艘大船上啦?”
  
  “可不嘛!”
  
  “那有什么呀?不是挺好玩儿的嘛!”
  
  “好玩儿?在海里洋里,咱脚下的地,就好比是块土坷垃!你知道什么时候泡粉了?那一刻就不好玩啰!”
  
  “可您望天有什么用哇?”
  
  “望天是没用。我想在天上找块不动的云做定标,测测咱们这城市,是不是还在转。”
  
  “它转?”
  
  “不转,南北街怎么变成东西街了?”
  
  婉儿的心,已然飞向市内。她好兴奋哇!终于有一件值得她密切关注的大事发生了!终于将有一场大刺激来临了!
  
  她的灵魂里,早就有一种对于大刺激的渴望蜷伏着了。它日益强烈而且增长迅猛,寄居在她的灵魂里。它张着贪婪的大嘴,时刻吞掉她对生活对生命的一切热忱、一切冲动、一切真情,使她的灵魂苍白而空虚,排泄出相反的肮脏的东西污秽她的灵魂。有时她简直觉得自己是根本没有灵魂的。她是根本不需要有灵魂的,既然灵魂里蜷伏着一种对于大刺激的渴望。其实她始终不太明白她自己。她企盼的不过仅仅是一个日子,一个向一切世人包括她自己亮出生死牌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看清一切世人原本的真实面貌也看清她自己的真实面貌;在这个日子里能为自己而引吭高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呀头!……”
  
  “姑娘,你怎么好像……还半信半疑的?”
  
  孟祥大爷似乎认为她该吓得面无人色惊得魂飞天外才合乎情理。见她镇定自若,眸子里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两颊泛起兴奋的红晕,难以理解了。
  
  “大爷,我不疑。我信……”
  
  婉儿不禁笑了。
  
  “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老孟祥生气了。
  
  “大爷我没笑哇!”
  
  她命令自己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并且狡辩:“我这张脸,天生面带三分笑。我也不能整天故意板着个脸,满脸旧社会的模样,好像我对现实有多么多么不满似的呀!”
  
  老孟祥哼了一声,又仰脸望天。
  
  婉儿也仰脸望了望天。天空有好几朵云。她也不知他究竟打算选中哪一朵作为定标。它们都像在移动。也许是城市仍在旋转?她并没有他那么固执的心思,非要弄清楚究竟是云在移动还是地在旋转。人真是古怪的东西,大难将至,却要死个明白似的。她对老孟祥也感到无法理解。他那种仿佛古代天文学家般的样子,使她又想笑,却不忍笑。他那么忧患万端,她可不愿招惹这位好老爷子生气,影响了彼此的关系。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出现在左端街口,气急败坏地冲过来。
  
  她赶紧扯着老孟祥躲到路边。
  
  警车却未从他们身旁驶过。它急刹车,发出一声怪叫,停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幢楼前。几名刑警跃下车,扑进楼。
  
  “唉,这都是征兆啊!劫数,劫数……”
  
  老孟祥悲天悯人地连连喟叹。仿佛他自己是超乎劫数之外的,只是同情芸芸众生而已。
  
  婉儿不由得又发问:“大爷,他们抓谁呀?”
  
  “孙寡妇的儿子。”
  
  “二铁?他刑满释放后,这一向不是挺安分守己的吗?”
  
  她认识二铁。有天夜里,一个蒙面者不知用什么拨开了她的家门,持刀逼着她,强奸了她。他离去后,她守在窗口。当他从窗下溜过那一瞬间,她将她那盆海棠砸了下去,很准地砸在他头上,把他砸昏了。几层楼的男人被她喊出,围住他,从他头上拽下女人的丝袜,才认出他是二铁,是那个在同院长大的在“严打”时期被判了三年刑刚释放不久的“铁子哥”。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们诅咒他太恶太没人味儿啦!有女孩子的人家,尤其那些当妈的,主张联名强烈要求司法部门,这一次判他个十年二十年的,把他发配到遥远的新疆或青海去……
  
  他躺在地上血流满面不省人事。
  
  他的母亲闻讯赶来,双膝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向人们磕头如捣蒜。她丈夫早年死于车祸。她只有铁子一个儿。她守寡十几年,到了想改嫁个人再嫁却为时太晚的地步,完完全全是为了她的儿……
  
  婉儿当时竟一点儿也恨不起铁子来,竟忆起了小时候她常受男孩子们的调戏,而他保护过自己的往事。她甚至后悔不该用花盆砸他。也暗暗责备他——得到她一次,本是不必将女人的丝袜套在头上弄成怪可怕的样子的,更不必以刀相逼。何况他是“铁子哥”。何况,他蹲监狱三年之中,她还常去看望他的寡妇老妈,安慰过她。如果他郑重其事地对她有所表白,只要不是在她心烦的时候,有什么不行不可的呢?说不定哪一天她真就被一个外国佬带走了,从此祸福难料,老死异邦。在这之前,对于中国人,慷慨好施,多给予一个,多给予一次,正是她的一份儿女中国心啊!难道像她这样的女人,对于某个外国佬,还有义务有责任珍惜自己吗?
  
  铁子啊铁子啊!当时她想,那些外国佬儿每次怎么摆布我婉儿你是不知道。你甚至也梦想不出。如果你亲眼见过一次,像你这样的男人大概也会鄙视我的。那么你也就不至于为得到我这样的女人一次而煞费苦心啦!你犯这一次罪是多么的不值得呀!我不认为你这是罪行,众人也认为你这是罪行哇!你瞧你把小事一桩搞得多么复杂多么难以收场啊!
  
  她当时竟很可怜他了。尤其可怜他的寡妇老妈。
  
  于是她对众人说,算啦算啦,一条街住着。咱们这条街又叫仁义街。咱们这条街的人格外看重的又是“仁义”二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算啦算啦!何况他也没把她怎么样。他压根儿就没对她这个人存什么歹念。他不过想偷点儿什么东西罢了。还没偷成。他没工作。每天吃的花的,是他寡妇老妈的那一份儿微薄的退休金,一时又动了偷窃之念也情有可原……
  
  她对众人说着的当儿,他已缓过来了。一缓过来,开始呻吟了。并且,哭了。
  
  他的寡妇老妈,扶起他,命他一并跪下,一并给她磕头。给众人磕头。
  
  她问他:“二铁,你是不是就想偷我点儿东西呀?”
  
  他只磕头。不回答。
  
  她问了他几番,他口中才挤出一个“是”字。
  
  “大伙说得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一条街上谁歧视过你?大人孩子,谁也没有。你家门口作案,大伙能不生你气吗?你愧不愧呀?”
  
  她又对他说了几句教诲的话。并非真是为了教诲他,而是为了平息众怒。三年徒刑,监狱没把他教育过来,她几句话就能使他立地成佛了吗?她有这点儿自知之明。
  
  于是众人主张扭送他的决心皆动摇了……
  
  于是众人对他和他寡妇老妈恻隐起来……
  
  于是始终默默看着事态发展的孟祥老汉,吩咐儿子开来了小汽车……
  
  于是众人相帮着将血流满面的二铁塞入车里……
  
  于是他被送往医院……
  
  她还奔回家一次,回来后悄悄塞给孟祥老汉女婿几张百元大钞……
  
  谁都没注意到。
  
  然而老孟祥注意到了。
  
  众人散尽,她将哭哭啼啼羞耻难言的铁子妈送回了家。
  
  当她独自走在路上被老孟祥拦住了。
  
  “姑娘,我对你说句话。”
  
  她就站下听。
  
  “今天……这个……”
  
  老孟祥将大拇指竖在她面前。
  
  她以为他说反话,弦外有音,正欲回敬他一句刻薄之词(那她有的是,对谁都大方),却不料他拍拍她肩,又说:“二铁那浑小子不是个东西!那样的儿子当初还莫如按尿盆里溺死!可孙寡妇太可怜啊!人嘛,到什么时候,也得讲慈悲,也得有恻隐之心。没点儿恻隐之心,不是人。大爷今天服气你。往后,有用得着你孟大爷的地方,你只管开口。你大爷若推三拒四,你大爷不算孟尝君的后人!”
  
  老孟祥说完,转身便走。挺直着腰,倒背着手,迈着京戏舞台上好汉豪杰那种稳重的方步,走得很是轩昂。
  
  从那一天起,他见了她总是主动打招呼。
  
  ……
  
  老孟祥望着警车,良久才回答婉儿的话:“一小时前,铁子把韩俊生给杀了!”
  
  “他……为什么?!”
  
  这件事,对婉儿的震动,比这座城市此刻是不是仍在旋转,今天下午还存在不存在猛烈一百倍!
  
  她呆了。
  
  “大爷在这条街活了五六十年,就我所知,自打有这条街,这条街从没发生过命案。今天却发生了……不是征兆是什么呢?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老孟祥仿佛在向谁发问,希望有谁能回答他。又仿佛在问自己,希望由自己来回答,而自己并不想回答。
  
  “大爷,二铁他究竟为什么?……”
  
  “唉,他今天非杀人不可,是他命里的劫数。也是孙寡妇命里的劫数哇!这叫‘在劫难逃’。咱们这座城市也一样,在劫难逃。他刑满后,不是老疑心当年韩俊生告发的他吗?根本不关人家的事。人家没告发过他。当然,判他三年刑,他感到委屈。可话又说回来,谁叫他整天跟市里的那些个小流氓混在一起不干好事呢?多少人劝他,如今工作也由街道安排了,别再惹是生非了,该让他那寡妇老妈省点儿心了。我也劝过他。可他装听进去了。其实把大伙的好心全当驴肝肺,还是恨人家韩俊生。到底他用铁锨把人家劈了……头都铲掉了……唉,唉,细说不得。太惨,太惨了啊!还舞着铁锨嚷嚷——今天大仇不报,就晚了。全市人都活不到天黑,绝不能想报仇也报不成了,倒便宜了姓韩的。还哈哈大笑……多少人证明过,连派出所也证明过,不关人家韩俊生什么事,他不信哇!他就信他的胡疑乱猜哇!人家死得多冤枉呀!”
  
  这时,婉儿看见,双手铐于身前的杀人犯,被几名刑警押出楼,押上了警车。
  
  “你们都得死!你们都得死!都死!都死!统统死光!统统死绝!你们都得和我一个下场!你们活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去!这座城市完蛋啦!哈哈完蛋啦!”
  
  二铁的号叫十分可怖。充满了对一切人的深仇大恨。是的,那是一种对一切人的深仇大恨。使婉儿相信,如果他做得到,他肯定会守着一口大油锅,把所有的人都一个个倒提着,顺进鼎沸的油里炸,炸得焦黄酥脆的,大吃特吃。炸一批,吃一批。永远吃不饱,永远炸下去,永远吃下去……
  
  她无法理解他的仇恨。
  
  她和他不一样,她只是不信任别人。可并不仇恨别人。即使是不信任,她也常常无法做到。更多的时候,她是说服自己,别信任何人,而往往还是信任了,还是受骗了。即使在受骗之后,也不仇恨别人,只懊恼自己。即使对某人产生了仇恨,也持久不了。就好比烟不能越吸越长,酒不能越喝越多。即使她发誓报复,那也不过就是自己对自己发誓而已,永远不会成为行动。依她想来,铁子倒是应该感激许多人才对。不管他与现实如何抵牾,他还是没理由不感激那些非但不歧视不轻蔑他,反而真心实意地关心过他帮助过他的人……
  
  她不由得捂耳朵。他的号叫使她毛骨悚然。如果他已经疯了,他的号叫也许并不会使她感到有多么可怖。然而,分明地,他没疯。疯子是不会埋藏仇恨的。疯子行凶也是绝不会考虑后果的。他却考虑了——所以他的行凶才选择于今天早晨。他大概以为法律根本来不及对他进行宣判,所以他的号叫之声中才有那么巨大的快感……
  
  她从前并不曾憎恶过他。甚至,在她遭到他的强奸之后,她也不曾憎恶过他。但此时此刻,她憎恶他就像憎恶某些男人藏污纳垢的生殖器。联想到那东西,她仿佛觉得,那一个夜晚,他其实是将他对一切人的仇恨射入到她的子宫里了。是的,是的,那一个夜晚,那种事,对他也无异于复仇吧?既然他仇恨一切人,他对女人怎会例外呢?他未必不想杀死她,那一个夜晚,只不过他想杀她时,手中无刀罢了。在他恣肆宣淫之时,她趁机将他掖在枕下的刀抽出,从窗口抛到外边去了。此刻她清楚地回忆起来,他从她身上满足地翻滚下去的时候,他的手曾在枕下一摸……他发出快感的呻吟之时,透过薄薄的女人的丝袜,也能看出他脸上呈现着一种邪狞的仇恨……
  
  婉儿后悔没用花盆把他砸死。
  
  也后悔她对他的恻隐。
  
  她一阵恶心,差点儿吐出一口什么。立刻用手绢捂住嘴。
  
  老孟祥说:“我知道你这会儿是怎么想的。”
  
  “互相杀吧!互相砍吧!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哇!没仇没冤的,看谁不顺眼,一刀捅了谁!哥儿们,爷儿们,不捅白不捅哇!看哪个小妞好看,扒光衣服,大马路中央干了她呀!不干白不干哇!无法无天的时候到了!都怕个屌呀!……”
  
  杀人犯不知怎么又从车上跳下来了,继续蹦着号叫。以亢奋到顶点的最无耻的话,对跟着拥出楼的一些人煽动着。
  
  两个刑警也从车上跳下来了。其中一个对准杀人犯的后脑,高高举起警棍,狠狠一棍。
  
  号叫声戛然而止。杀人犯连晃也没晃一下就倒在地上了。
  
  两个刑警,一个搬他的头,一个提他的双脚,将他荡了几荡,往车上甩。他的头磕在车后门上,第一次没成功,他落地了。两个刑警,像第一次一样,进行第二次。第二次也没成功。还是因为头磕在车后门上。第三次才成功了。
  
  警车尚未离去。街另一端又开来一辆白色的车。
  
  老孟祥说:“韩俊生他老婆,疯了……”
  
  街道太窄,两车司机,互不相让,争吵。
  
  人们站在楼根底下,默默围观。
  
  “唉,唉,还吵,还吵,中国人啊!”
  
  老孟祥嘟哝着,过去劝:“同志们,同志们,今天,啊,我也不说了!两辆车,都不是一般的车,这时候还能开来,就够意思的啦!别吵,别吵……”
  
  两个刑警认识他,给他面子。警车倒退着驶出了这街。
  
  于是精神病院的车才开至楼前停住。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匆匆入楼,片刻,好几双手举出一个女人。那女人倒是也不号,也不叫。双手垂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具石膏像。口中念念有词反复说一句话:“你有刀,我家也有刀……”最后出来的男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
  
  围观的人中,有人指点着悄悄说:“那是韩俊生他弟弟。精神病院的副院长。以前常来他哥家串门。没这种关系,今天精神病院还能接收疯子?”
  
  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今天……哎,今天是星期几?”
  
  精神病院的车也开走了。
  
  那疯了的女人的话,却似乎仍响在每个人耳畔:“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
  
  铁子的号叫,却似乎仍在空中回荡:“互相杀吧!互相砍吧!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哇!看谁不顺眼,一刀捅了谁!不捅白不捅哇!……”
  
  “鸽子楼”的男人和女人们,你望我,我瞧你。每人的眼中,都增加了另一种恐惧。一种刚才还不曾表现出的恐惧,一种对他人的恐惧。仿佛,在彼此眼里,熟悉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他人之面孔,一时都变得狰狞可怖起来了。仿佛,每个人都会突然亮出件利器,凶凶恶恶向自己砍杀似的……
  
  “看,看,海鸥!海鸥!”许许多多许许多多海鸥,成千上万只海鸥,大雷雨前的蔽天乌云似的,不知何时笼罩于城市上空。它们响亮地叫着,如同闹蝗灾的情形一般,来势汹涌几乎完全占领了人们所能仰望得到的那一部分天空。
  
  然而人们很快就不望这一城市中的奇观了。
  
  人们的目光又投射向身旁的他人。似乎都表明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防范和警告——不许犯我!仿佛只要稍微疏忽了对他人的一举一动的密切注视,他们内心里那一种正在扩散着的恐惧,就会被自己的鲜血和脑浆涂染成惨怖可怕的现实……
  
  海鸥们的叫声,越来越响亮了。飞翔和俯冲的高度,越来越低了。一些羽毛,从空中悠悠地飘落。
  
  突然,从六层楼的一个窗口猝掼下一件物体。
  
  有什么东西,溅到了几个人脸上。
  
  那物体就落在离人们不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女人。面朝下。头被坚硬的水泥撞击得散碎了。长发看去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假发套。
  
  一个少妇尖叫一声,率先遁入楼里。
  
  人们顷刻逃窜而尽。
  
  这条街上,霎时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二人。
  
  海鸥成群成群地降落,占领了一座楼顶,又占领了一座楼顶。一只,两只,三只,一只接一只,竟直接降落在街上,无所畏惧地踱来踱去。
  
  婉儿望着那个从楼上坠下的女人,更准确地说,那具女尸,低声说:“是铁子他妈……”
  
  老孟祥点了一下头:“是……”
  
  “她完了……”婉儿已浑身发抖。
  
  “完了……”
  
  老孟祥表示同意。
  
  婉儿只想赶快离开这条街,到市里去,和成千上万的人在一起。如同那些响亮地叫着的海鸥们成千上万只在一起。此时此刻,这条街使她感到可怕,而不是这一座城市。这条街上的人们也使她感到可怕。他们彼此间的恐惧心理严重地影响了她。他们为什么不拥向市里去呢?她不明白。难道和更多的人在一起,他们的恐惧则便更大吗?这座城市绝不会有成千上万个铁子呀!虽然几乎每天都有行凶事件发生。而这条叫仁义街的街道,却未必没有第二个铁子仍隐蔽在什么地方,磨刀霍霍,伺机杀人,为了图一时的报复的快感,或仅仅因瞧着谁不顺眼。尽管老孟祥说这条街上此前从未发生过杀人命案。尽管这条街上的人们一向谁也不轻易得罪谁。她甚至怀疑,铁子杀韩俊生,不见得是由于报复心理的驱使。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早就想杀一个人。而韩俊生老实且胆小如鼠。属于那种被杀时只会求饶绝不会进行反抗之人,杀起来顺利。报复不过是他的借口。人若产生杀人之念,首先得说服自己,征得自己的同意。有了一个借口,哪怕是一个自己臆造的借口,便似乎有了一个杀的理由,杀时不至于犹豫不至于想杀不敢杀,或下不去手……
  
  “大爷,我……我走了……”她忐忑地说。
  
  “走吧。姑娘,你快走吧。记住,要在人多的地方呆。这种时候,人多的地方才安全啊!”老孟祥由衷地叮嘱。
  
  “大爷,我……我……可能不再回这条街上来了……”
  
  “别回来了。姑娘……别回来了……谁知这条街,过会儿还在不在了呢……”
  
  老孟祥苦笑了。
  
  她朝孙寡妇的尸体看了一眼。
  
  老孟祥说:“有我呢。我不到市里去,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他们是舍弃不了他们的家。我嘛,舍弃不了这条街。总觉得,我若死在别人后头,也许可以为先死的人尽点儿什么义务……”
  
  她打开小坤包儿,翻了翻,说:“大爷,那碗馄饨,我……我没零钱……要不您先给我记上账吧!兴许这一切,不过一场虚惊。最终什么可怕的事也不会发生……”
  
  老孟祥又笑了。这一次笑得颇乐观。
  
  他说:“好。大爷就给你记上账。算我替你,在我的账簿子上,存一份儿希望吧。”
  
  婉儿神色凄凄哀哀的,欲走不走,又想起件事:“大爷,还得拜托你,给我对门的孙奶奶,转告个明白话……”
  
  “哪个孙奶奶?”
  
  “就是住我对门那个。双目失明那个……”
  
  “她呀,转告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担惊受怕的……”
  
  “是这样啊!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老孟祥回答得很有主见。很决断。
  
  婉儿便不再说什么,却仍不走。她觉得,自己仿佛欠这条街些什么似的。如果不在走前,偿还清楚,作个彻底的了结,日后必负内疚。她那种心情,好比将同丈夫去办离婚手续的女人。在划分财产的时候,宁愿显得大度。在剪断夫妻关系之前,对丈夫并非已无丝毫温情可言。她的目光,眷恋地望向她住过的那幢楼,望向属于她的那一个窗口。窗子敞开着。窗台上落了几只海鸥。它们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只接一只,从容不迫地蹦入室内,占领了她的房间。那情形如同几名惯于出生入死的侦察兵,从容不迫地占领了没设岗的敌军指挥部,俨然成了主人。婉儿想象得出它们怎样扑着翅膀,跃上桌子,跃上床,跃上梳妆架,为所欲为,无处不遗屎。更多的海鸥被同类的大胆妄为所鼓舞,纷纷俯冲向这个窗口。比同类更肆无忌惮,甚至不屑于在窗台落落脚,直接飞入室内,仿佛她的房间里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它们不可抗拒地往里吸。
  
  婉儿对她的房间的确非常眷恋。那毕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停泊地,属于自己别人不可擅自闯入的码头。她明白,当她转过身去,它便不再属于自己。她便成了一条没有停泊地没有码头可靠的船——在这座危机四伏处处笼罩着惶恐不安的城市里。正如这座城市在时时可能造成涛渊浪谷的海面之上没有目标也没有航线可循地漂移……
  
  “你先别走,我有东西送给你!”
  
  老孟祥忽然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向他的饭馆走去。
  
  屋顶上,悬挂营业幌子的高竿横木上,也落满了海鸥。它们看去都很强健。它们响亮地叫着,叫声里有一种巨大的愤怒和狂暴的警告意味儿,纷纷向老孟祥进攻,将他阻止在饭馆门外,不允许他迈入。仿佛他是一个强盗,而它们是饭馆的卫士。它们的进攻相当无畏而且凶猛。
  
  这些海鸥,这些追随着漂移的城市,从内陆海远征到大洋上的海鸥,一厢情愿地将这座城市当成了一座岛屿。它们同仇敌忾,企图占领整个“岛屿”。如果它们不能占领它,它们就只有占领天空了。而占领天空须不停地扇动翅膀,它们都已精疲力竭。在它们所俯瞰的洋面上,除了这座“岛屿”,四周水天相连,没有另外的落脚之地。甚至,连一艘可以追随,可以暂时在桅杆上歇息的舰只的影子也没有。它们不认为追随这座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它们认为是一个阴谋,是一个骗局,是被诱而上当的。它们不打算和这座城市里的人和平共处。它们不信任人。它们断定人不可能不伤害它们。它们是不知来自何方的洋上“游走部落”。
  
  “滚开!滚开!……”
  
  老孟祥挥舞着胳膊,招架着抵挡着它们的进攻。
  
  他的谢了顶的光头,被啄出了血。
  
  他愤怒了。
  
  他的手在挥舞之中竟抓住了一只海鸥。他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
  
  又抓住一只,又摔死了。
  
  接连抓住几只并且全都摔死,海鸥们的进攻之势才败退,老孟祥才得以趁机进入饭馆。
  
  婉儿不敢去到饭馆门口等他,唯恐再次激怒那些海鸥。
  
  不一会儿,老孟祥怀抱着什么从饭馆里跑了出来,跑到她跟前。
  
  “这个,你带上。”他将一个旅行背包帮她背在身上。
  
  他光头上的血淌到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看看手,催促婉儿:“快走!快走!包里有救生圈,小红留给我以防万一的。也许,用得上……”
  
  “大爷,我不……”
  
  婉儿缩着双肩,想使旅行背包从身上褪落下来。
  
  “你这姑娘,不听话我揍你啦!”
  
  老孟祥吼起来,重帮她背好。又说:“用得上,你将来别忘念大爷一个好就是了。用不上,算大爷送你空人情。”
  
  婉儿哭了。不由得,她想跪下去给他磕个头。
  
  “快别这样!”老孟祥扶住她,没容她跪下。他叮咛:“大爷给你这个包,比你装钱的那个小包包,可重要得多!当心别被骗去,偷去,抢去!什么情况下了啊,还只带着钱!要是能见着小红,对她说,别担心我!别回来!顾她自己吧!”
  
  进攻过他的那些海鸥,飞了过来,不停地叫,在他们头顶威胁地盘旋。
  
  “走!”
  
  老孟祥双手把婉儿一推。婉儿心肠一硬,抽泣着跑了。
  
  海鸥的叫声,在她听来,如同一阵高过一阵的胜利的欢呼……
  
  她一口气跑到街口才站住。
  
  她反身一望,魂飞魄散——只见老孟祥抱着头,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往哪儿逃。分明地,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更多更多的海鸥,比刚才更凶猛地向他进攻着,进攻着。他已经根本丧失了招架一下抵御一下的能力。眼睁睁地,她望见他,终于倒下了。海鸥们仍不肯放过他。落在他身上,继续啄他。这一群啄够了飞起,那一群落下接着啄。它们的胜利的欢呼响彻天空……
  
  更令她魂飞魄散的情形紧接着发生了——街道从中段裂开了。裂缝左右横着伸延,撕开一幢幢楼房,撕开一个个院子,撕开一切……
  
  城市的又一部分断裂了!
  
  饭馆的幌子却依然高悬未倒,像一面旗。断裂的一部分城市,像从巨舰舷上渐渐放下的小艇。缓缓地,断裂终于彻底,终于形成脱离。一幢幢被撕开的楼房里,各式各样的家具——组合柜、写字台、沙发、床、电视机、洗衣机、冰箱……以及看不清辨不明的小东西,和人——或穿长或服短的男人女人孩子,接二连三地掉出来,掉下去。物体和人仿佛被城市的断裂现象吸入了地狱……
  
  当饭馆的幌子远去之时,当两部分城市之间出现了水面之时,一些人从被撕开的楼中和院子里奔逃出来,他们拼命跑向边缘地带,朝城市的主体挥手喊叫。如同被遗弃在蛮荒旷野的乘客。
  
  婉儿虽然听不清他们究竟喊叫些什么,但是身临其境般地体会到了他们的绝望。
  
  断裂而去的那一部分城市吸引了一群海鸥。它们的叫声盖住了人喊。它们的叫声里充满了愤怒。不知它们是愤怒于它们的“岛屿”的又一番无可奈何的断裂,还是愤怒于失态的人。它们向那些人展开了进攻。它们的进攻看上去有部署而且有战略。它们从空中轮番进攻。人群在地上忽东忽西仓皇四窜。海鸥以它们凌厉的闪电般迅速使人根本来不及躲避的进攻,阴险地将人驱赶向海里。并绝不允许落水之人再游向那地岸。他们迫不得已,舍近求远,向城市的主体游来,而不会游泳的人,直接沉入水中,沉得像石头一样快……
  
  又一群海鸥起飞,在两地之间的海面上,狙击着游泳的人。那仿佛是一场海鸥们的飞翔表演。它们互相比赛特技似的,在一种娱乐般的角逐般的无情行为中,以优美的高超的进攻,顷刻将浮于海面的人们歼灭得无影无踪。
  
  海面寂静了。
  
  寂静而温柔。
  
  那远去的城市的一部分残骸之上,再也没有什么活物出现了。
  
  婉儿确信,实际上肯定是再也没有什么活物存在了。
  
  饭馆的幌子,悠来荡去的。如同一只招摆的手,向什么依依地告别。
  
  婉儿以一种超常的镇定控制自己,才没瘫软在地。
  
  她明智地转过了身去。
  
  她想跑起来,两腿却连迈动都变得机械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市内……
  
  天塌下来众头顶着——这句话的最彻底的意思乃是,如果一块儿死,死有什么可怕的?同时是,如果我死了而别人侥幸活下去,公正体现在哪里?
  
  聚集在城市腹地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正是由于本能向他们所认为的公正靠拢。他们对这座城市的命运也是对他们自己的命运的关切之心,大致剖析起来有三个层面——灾难是否真的不可避免?灾难一旦降临,是否真的谁也活不成?若只死一部分,预先怎样做才能确保自己属于另一部分?不少人的潜意识里,“替天行道”的思想正在储备成某种行动的勇气。如果只死一部分而他们自己不管预先怎样做竟还是不可能属于另一部分,那么他们打算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弄死肯定能活下去的那部分。弥补遗憾的灾难之不完善,为他们自己争得人生的最后一次公正。只要一块儿死,只要都死,只要谁也别活,他们是会很从容很镇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奉陪的。他们是会视死如归的。大丈夫,生则生,死便死,有何泣哉?但是必须“一块儿”。不“一块儿”的愤怒——要是如此的话,于他们,是强大过死之恐惧的,是他们所绝对无法忍受的现实。他们不是铁子。他们和铁子有区别。铁子的暴行没有思想支撑着,只受心态驱使着。他们的心态却比铁子冷静得多。他们首先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的人。而铁子是早就活腻歪了早就想死的人。他们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如果一旦活不成才打算将别人也统统弄死的人。倘若城市化险为夷,他们将继续存在于我们周围。我们谁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大难将至的日子头脑里曾有过多么可怕的念头。他们永远也不会号叫出铁子所号叫过的那些话。即使在他们真的动手杀人的时候,他们也会表现出某种道德方面的自信,杀一个心安理得地说一句:“好了,这就多一分公正了。”如同上帝委派到人间来公正地处理某项事务的特使。
  
  他们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梭行着,倾听着,观察着,并且,物色着铁子那样的人。他们明白,“替天行道”的时候,铁子那样的人,是他们用得着的帮手。
  
  他们危险而又不引人注意。
  
  他们内心里只有一点他们根本无法战胜的恐惧——如果我死了而别人活下去……上帝啊,乞求你千万千万不要将如此冷酷无情的规划造成现实吧!
  
  他们怕别人活甚于怕自己死。尽管他们自己也一心想活下去。正如赌马的人痛不欲生也许并非自己赌输了一千万而是别人赌赢了一千万。
  
  对这一点他们简直怕得要命,怕得听到一句可能不会一块儿死不会统统都死的推测,他们的灵魂就千刀万剐般地抽搐一阵。
  
  然而他们都竭力伪装出事不关己满不在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甚至游手好闲的纯粹白相客的样子……
  
  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有的,而且还不少。那是一些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们在海滨路两侧的人行道劲歌劲舞,如醉如痴。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那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噢……
  
  你这就跟我走,
  
  噢……
  
  你这就跟我走。
  
  他们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唱《一无所有》。唱得他们自己一个个血脉贲张。仿佛这一个大难将至的日子,是他们的狂欢节。他们并非幸灾乐祸。他们内心里也不计较自己可能会死而别人可能会活下去。他们是真的不怕死。他们一点儿也不嫉妒别人活。他们只是劲歌劲舞如醉如痴地狂欢而已。
  
  如同中国的每一座大城市一样,这座城市的青年,也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虚无型的,及时享乐型的,所谓追求型的。如果说还有第四类。那么第四类则是在现代城市的观念碰撞之中最尴尬而茫然无所依托的一类,好比“布尔加的驴子”,徘徊在几片草地之间,犹犹豫豫选择不定,饿得一天比一天瘦直至皮包骨头直至倒毙下去。“上帝啊,选择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呀!”——他们倒毙之前的叹息既悲凉又令人可怜。
  
  唱《一无所有》的当然不是“布尔加的驴子”们。
  
  而是第一类青年们。
  
  他们的口头禅是“懒得”怎样怎样。他们的精神状态是一切一切都“懒得”去想“懒得”去做。直至“懒得”恋爱、“懒得”结婚、“懒得”活着。他们之所以还一个个活得好好儿的,在数量上有增无减形成绝不容忽视的一类,乃是因为“懒得”自杀。他们对于自杀身亡或自杀未遂的他们的同龄人的评论是——“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不就等于死了吗?何必死得那么郑重其事的!”他们轻蔑无论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结束生命的态度。正如他们轻蔑那些认认真真地活着的人。按照他们的逻辑,人的一切主动行为都是不自然的,都是理应受到轻蔑的。他们并不厌世,因为他们在“懒得”的状态之下其实活得都很怡然自得都很滋润。活着绝不意味他们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不,他们一点儿也不热爱。一点儿也热爱不起来。“热爱”以及一切与生活与生命相关的带有主动性的词语,使他们一听就皱眉就侧目就背气就转过身去就厌恶透了!他们是现代都市中的海蜇。他们是人但是“克服”掉了在他们看来是最高等灵长动物的最大“缺点”——一切主动意识。你当他们是生物,在你企图逮住他们时,他们绝不会逃跑。你当他们是植物,但他们具有生物的某些器官构造。你有时也许会被他们蜇一下,被他们蜇一下皮肤还会红肿得很厉害。但是请你千万千万不要介意。因为他们原本压根儿就“懒得”蜇你一下。蜇了你一下那也绝对不是他们的主动行为,是被动的条件反射而已。你爱他们无论怎样爱他们爱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请你千万不要期待他们也会爱你。因为爱啦、恨啦、嫉妒啦、报复啦等等,等等,都是带有主动性的态度、情感和行为。你不明白不清楚你爱的是哪一类人那是你自己犯的一个大错误。他们会套用歌德的话说——“你爱我与我何干?”他们爱你无论怎样爱你爱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请你千万不要感动千万不要当成一档子事儿。因为实际上他们压根儿就“懒得”爱你,“懒得”爱任何人。就好比他们将你蜇了一下。海洋生物学家证明海蜇是从来不主动蜇人的。你若觉得总归逻辑上不通,那么,他们会这样回答——我爱你与你何干?我爱你与我何干?如果你还是不通,如果你恰巧在一次疯狂的或温柔的做爱之后思想起来更加不通,如果那亲爱的对方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么他们会进一步地点拨你——我所做我所参与的一切事都是我压根儿“懒得”做“懒得”参与的事。我不对我压根儿“懒得”做“懒得”参与的事负任何伦理的精神的结果的一切方面的责任。海蜇不对被海蜇在任何情况下蜇了的人负任何责任。正如海蜇不要求将海蜇从海里捞出来晾成蜇皮再被卖再被买再被重新以温水泡开或者用厨子的行话说叫“发开”而后切成细细的丝拌入凉菜的人负任何责任……
  
  中国现代都市的观念加工厂正以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制造”出更多更多这样一类青年。他们不好不坏。“懒得”好,也“懒得”坏。他们无益无害。“懒得”对谁对什么有益也“懒得”对谁对什么有害。他们避恶避善。他们绝不至于助纣为虐,却也“懒得”见义勇为。你根本就甭指望能呼吁起他们扬善抑恶。你是热忱的也罢,痛心疾首的也罢,慷慨激昂的也罢,总之你的一切即使感人肺腑的大声呼吁,都只会引起他们对你的高度警惕对你敬而远之,因为他们必怀疑你企图蛊惑他们进而利用他们。最主要的也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什么发生了或即将发生的事能使他们感到震惊,更不要说震撼了。他们“懒得”震惊。而震撼,那简直等于是他们的羞耻。泰山崩于前他们无动于衷,猛虎啸于后他们面不改色。仿佛庞贝城的毁灭、诺亚方舟的历险、特洛伊之战、法西斯的野蛮残忍,他们何止眼见身经千百次!他们讨厌整天埋头于所谓事业的他们的同龄人,认为那是心智的冥顽不化、悟性的不可救药,是对生命的误入迷津的堂而皇之的消费,是对生命的严重罪过。他们讨厌享乐型的同龄人绝不亚于讨厌事业型的同龄人。认为那是俗不可耐的堕落,是走向反面的绝望之一种。他们顶无法忍受的是玩深沉玩高雅玩粗鄙玩高尚玩多情玩冷漠总之是玩生活的那些“玩兄”“玩妹”,却绝不会也绝不肯承认他们的扑朔迷离高深莫测的“懒得”并非什么宝贵的哲学思维也是“玩”之一种。他们虽被认为活得很滋润或他们自以为活得很滋润,其实不过是貌似活得很滋润。其实他们都对自己的活法并不满意。只不过他们觉得改变目前的活法已经很难很难。只不过他们缺乏信心去适应新的活法,并且横向比较竖向比较之后,认为没有一种新的活法值得努力改变什么、争取适应什么。认为一种令人满意的活法原本是不存在的。因此也就只有依然故我地“懒得”下去而已。因此宁愿劝说自己生活生命不过而已而已。他们是自比枯萎的花草。然而“自甘”从来是“不甘”的死灰。死灰暗燃不死,“懒得”也就不是真的修行。而这一点一旦经由他们自己道破,便连“懒得”也无法“懒得”下去。好比宇航员失重于太空,没了复归现实的可能也没了遁入虚无的途径。故他们的内心深处,早就萌生着一种企盼,巴望靠了什么事件什么人协助他们结束“懒得”活也“懒得”死的生命。结束他们的“没意思的故事”。好比注定了长不开却又不能自行落蒂的瓜,自感那么一种不尴不尬的存在难终难了,企盼摘瓜人干脆把他们生拧下来。或者从容遭劫,被车轱辘压碎也就罢了。
  
  于是今天成了他们的喜庆的日子。
  
  他们如醉如痴劲歌劲舞盖因这是他们唯一不太“懒得”的事情。
  
  他们要集体地潇洒地快快乐乐地兴高采烈地以劲歌劲舞向人们昭示他们的最后的人生宣言——
  
  懒得恐惧!
  
  懒得惊慌失措!
  
  懒得绝望!
  
  懒得幸灾乐祸也懒得自哀自怜!
  
  ……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那水在流。
  
  他们把《一无所有》唱得欢天喜地。仿佛他们实际拥有一切似的。
  
  有街头献艺的,便有帮场喝彩的。
  
  “好!……”
  
  “小哥儿们,来喝汽水儿,老子今天请客!喝!喝!”
  
  还有位慷慨解囊赞助的。
  
  然而叫好的人毕竟为数不多。也就那么十几个二十来个,叫不成一片好,喝不成满街彩。这十几个二十来个人,皆属这一座城市的“下里巴人”。直白地说,是些穷人。这座城市不只有富人和较富的人,还有穷人。不是西方“相对贫穷”那种概念下的穷人,是中国式的,其概念无懈可击的穷人。是居住环境恶劣至极、工作又脏又累、收入低微、整日忧愁大大的,一听说物价又要上涨,就心惊肉跳,恨不得以头撞墙并且看不到有从“穷”字中熬出头之希望的那些个穷人。他们的存在正如中国根本没有消灭贫穷现象一样,是不容置疑不可否认的。是中国的咄咄逼人的一个真实的现实。他们当然不仅十几个二十来个。在这座建国以后根本就没怎么发展过改革以来也不过建起了几座供外国人仰望供外国游客们住的高楼大厦的城市,在这座财力空虚发展停顿企业纷纷下马或倒闭的刚欲振兴却举步维艰的城市,他们几百个几千个也许几万个都不止!他们是十几万待业事实上也就是失业大“军”中的“丘八爷”或“老前辈”。当城市缺少劳动力的时候,他们充当劳动“兵勇”,哪些地方有艰难困苦就被临时编队调遣到哪些地方去。当城市生产疲软滑坡的时候,他们“壮烈先死”,都在解雇之列。命运好些的尚能开百分之七十、六十、五十、四十工资,算是替社会减轻负担解除忧患。算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算是对他们的体恤。他们被城市几番吞进去几番吐出来使城市消化不良胃痉挛肠梗阻。而他们自己一个个皆仿佛鱼腹余生的人早已被城市这条大鲸的胃酸蚀得面目全非。他们和引吭高歌《一无所有》的小青年中的某些人本属“同一战线”。然而这“战线”并不“统一”。因为后者往往有工作也“懒得”上班。可以将手伸入父母的皮夹子里掏取钱花。而他们没有“懒得”养家糊口的权利。他们的妻儿老小和他们自己都没法儿“懒得”吃饭“懒得”穿。他们是城市“无产者”中的父母。而后者是城市“资产者”中的少爷,并且差不多都拥有对父母辈或祖父辈的某种财产的继承权,只要不“懒得”继承的话。只有这一点他们并不“懒得”。
  
  那一些代表人物出现在海滨路,并无任何企图。只不过想看看本市的富人较富的人乃至一切平素心高意得踌躇志满起码无忧无虑在某些场合经常唱“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人,在今天会是怎样的一种表现。至于他们自己,除了给唱《一无所有》的小青年们叫好喝彩捧场,其实一如既往的无可表现。看看罢了。
  
  “唱什么都没改变呀!”
  
  “唱男人为它累弯了腰女人为它锁愁眉呀!”
  
  他们所能记住的,大抵是某些歌曲中那些含悲咂苦苍苍凉凉的词句。
  
  劲歌劲舞的小青年们并不领他们的情。也不理会他们的要求。“懒得”受他们的影响和怂恿。依然只唱“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似乎,他们越唱,脚下这地走得越快了。
  
  似乎,他们越唱,身边那水流得越急了。
  
  似乎,密如蝼蚁的人们,都有些晃晃悠悠地晕眩起来了。也不知是被他们唱昏了头,还是被“脚下这地”被“身边那水”搞的。
  
  似乎,连劲歌劲舞的他们自己,也有些晕眩起来了。
  
  当然,他们“懒得”晕眩。
  
  终于,他们不唱“脚下这地”“身边那水”了。
  
  他们改唱《跟着感觉走》了: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脚步越来越轻,
  
  越来越快活……
  
  “怎么唱起这个来啦!”
  
  一个黑不溜丢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按捺不住了。
  
  他高叫道:“老少爷儿们,听我的!”将前后左右的人推推搡搡,辟出一块场地,亮了个“泰山青松”之相,便唱起来。
  
  他唱的是当年之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一段“西皮流水”:
  
  三十年做牛马
  
  天日不见,
  
  抚着这
  
  条条伤痕处处疮疤,
  
  我强压怒火,
  
  挣扎在无底深渊。
  
  ……
  
  岂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
  
  竟在今天!
  
  头两句,还有韵有味有板有眼。后几句,调也跑了音也散了那就是一种吼了。
  
  只有一个人受了感动。
  
  是他自己。
  
  一颗泪珠,像一滴胶水,悬挂在他的眼角欲落不落。如同一条小鱼产出了一个晶莹的大鱼子。又如同耳塞子戴错了地方。
  
  和他一样有“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竟在今天”之感的人终究很少。
  
  却也没很多人公开表示反感。这一天形形色色的人们都“懒得”这样也“懒得”那样。
  
  他唱了吼了而已。人们听了而已。而已而已。
  
  然而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都有必定这样或必定那样不忘证明自己存在的人。
  
  “赵志刚,你反动透顶!你诬蔑社会主义!你煽动不满情绪!”
  
  五十来岁,干部模样的一个精瘦男人,从两层人墙后挤到了自我感动的汉子跟前,指定他的脸面继续训斥:“一听嗓音,我就知道准是你。我不打断你。我让你唱完。现在,这些人都可以作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哟嘿!徐处长呀!久违了久违了。这一向在官场上混得可顺心?大概不顺心。没胖起来嘛!”汉子原来认识对方,他拍拍对方的屁股,像拍一个孩子的屁股似的:“是没胖起来,是没胖起来。您天天吃请,营养都哪去了呢?”
  
  那个叫赵志刚的汉子的话,和他的表情,简直不像是在对人而是在对自己养的一头猪发牢骚。仿佛怀疑他每天喂给猪的饲料,不是被猪吃了而是被猪糟蹋了,又仿佛一心想宰了它却纳闷于遗憾于它的无膘无肉。
  
  精瘦的那一位徐处长的精瘦的脸涨红了。
  
  “赵志刚,你敢耍笑我!我可是党的干部!你耍笑党的干部,就等于是耍笑党!我看你今天放肆得没边没沿了!”
  
  虽然“文革”早已成为过去,但某些人依旧习惯于随时随地理所当然地代表党。尤其当他们感到尊严遭亵渎时,更加要显出自己就是党的模样。
  
  “是啊是啊,我今天是放肆得没边没沿了。那又怎么呢?您问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回答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诬蔑社会主义。我煽动对现实的不满情绪。我还耍笑了您,也就是耍笑了党。那又怎么样呢?”赵志刚笑呵呵地说,继续寻找机会拍对方的屁股。对方自然是不愿再被他拍屁股的,转来转去地躲,一边发出严厉的警告:“你想干什么你!你想干什么你!大家都看到了,像这样的人,能给他安排工作吗?能吗?”
  
  “姓徐的,今天可是你自找没趣。我不生气。我压着火儿,你还一个劲挑我火儿。你知不知道,我一见你,就恨不得一脚踩扁了你。别的事都不提。咱们单提去年冬天那件事儿,你当初怎么许诺的?你搂着我肩膀说,老赵,工程进度全靠你替我跟你的弟兄们忽悠着了!完工后你们全转正,名额全报上去了!我呢,信了你,带着我那伙弟兄没黑天没白日地干,提前一个多月完成任务!结果呢,你受表扬,涨工资,拿了三千多元一大笔奖金。你却翻脸不认人,当天就宣布把我们‘开’了!国家有规定,上班超过半个月发全月的工资。你竟叮嘱会计,连下午的工资都扣了。还到处讲我们的坏话。使许多单位不敢雇我们。不就是因为我没往你家送礼吗?你缺德不缺德呀你!大年根儿底下,你让我那伙弟兄憋气不憋气?不是我阻拦着,他们早就找你算账了!你今天这种情况下,还凑我跟前来代表党!党教你阳一套阴一套说话不算话的吗?”
  
  赵志刚数落得恼火,突然一弯腰,一手掐着对方的脖子,一手抓着对方的两只裤角,嘿的一声,将对方举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人们忽地四面散开。好像他举的是一根灯管,一旦狠狠摔在地上,必定会发出爆响,吓他们一大跳。玻璃碎片兴许还会射伤他们的脸。
  
  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被举起来的这一个小处长,是普遍的人们所蔑视的。他们听了汉子的数落,认为他的确有些缺德。何况,普遍的人们,平素谁没受过某些小处长、小科长的某种刁难和压制呢?再说,他刚才当场抓住一个“现行反革命”似的又正经又得意的样子,也的确使人讨厌。
  
  “救命!救命……”
  
  小小的处长大人在汉子头顶挣扎扭动。如同一条被生擒活捉因而被激怒了但却无可奈何的大蜥蜴。
  
  人们见汉子不过举着他,兜圈走,并不真打算摔死他,也就没谁愿配演这出街头小戏多余地去救他。
  
  人们都乐了。似乎一时倒都忘了“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其实,不少的人,内心里都曾产生过想把某些小处长小科长高高举过头的冲动。都曾想体验一下这样做所能带来的那份快感。
  
  汉子一边继续举着那一个处长兜圏走,一边还和他调侃:“大家的命都危在旦夕,谁救你?救你,你还有机会报答人家吗?”
  
  人们哄笑不止。
  
  “哎哎哎,那个人,你干什么呢你!”
  
  声音是从人们头顶掷过来的。
  
  汉子循着空中那道看不见的弧望过去。人们也那么望过去——一位小治安警察,站立在路灯杆的水泥基座上,一臂揽着路灯杆,一臂遥指这里。
  
  汉子佯装懵懂,将头扭来扭去。四下瞄,似乎寻找某个干什么违反治安之事的人,仍举着处长。
  
  人们情知小治安警察分明地是在质问他,见他懵懂,便都装糊涂。都将头扭来扭去,四下瞄。仿佛他的孩子正在人群中焦急地呼唤爸爸,谁都想首先替他发现,获得一句感谢。
  
  “嗨,说你哪!”
  
  小治安警察从人们头顶掷过来第二句话。
  
  “我?是说我吗?”
  
  汉子诧异地站定了。处长身体的中段下塌。汉子拉臂力器一般,将处长的身体拉直。
  
  “可不说你呗!”
  
  “我也没干什么呀!”汉子不但诧异,且“友邦惊诧”。
  
  小治安警察蹦下,穿透着重重人墙。
  
  处长又喊救命。
  
  汉子呵斥:“主人举着公仆,你不问主人累不累,倒声声喊救命,也太矫情了!”
  
  小治安警察终于挺进到汉子跟前,说:“你这同志,你举着个大活人,你还认为你没干什么!”
  
  汉子说:“你的意思是不是,举着个大活人,影响治安?”
  
  “对。”
  
  “那,要是举着个死人呢?”
  
  汉子话中有话,仿佛在说,活人弄成死的,容易得很。
  
  小治安警察赶紧纠正汉子的错误理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快把他放下!”
  
  汉子笑了:“我跟他闹着玩呢。其实他高兴我举着他。这样他可以被人们仰望嘛!”抬头问:“徐处长,可以将您放下吗?请公仆指示!”
  
  “姓赵的,你等着瞧!”
  
  被举着的人仍不肯示弱。
  
  “这公仆,脾气一向古怪。”
  
  汉子终于把他放下了。举了半天,出汗了。再瘦个男人,也一百多斤啊!
  
  “待业之人,诸位别见笑。”
  
  汉子不无惭愧地嘟哝,撩起处长的白西服前襟就擦自己汗津津的脸和脖子。还垫着人家的西服挖了挖鼻孔。
  
  “你他妈的!你……”
  
  白西服的主人,也就是穿白西服的公仆,挥拳欲打,但拳头停在半空,怯怯不敢落下,尴尬地瞪眼瞧着小治安警察。
  
  而小治安警察对此视而不见,耐心地等着汉子擦够。
  
  流氓无产者是城市的怪胎。城市的阶级分得越细,他们越被分离出来,越被筛向准流氓一类,有时连社会学家也颇难搞明白——他们是由于“无产”而流氓习气滋长,还是由于流氓习气滋长导致“无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往往比普遍的人民大众更加不容城市忽视。因为后者的心理定向几乎在任何时候归根结底定向于城市,并且依赖于城市。而他们常常因无可依赖便谁也不依赖什么都不依赖。他们在大难将至的情况之下特别无所畏惧。他们的流氓习气甚至会博得民众的畸形喜爱。
  
  此时此刻,这个叫赵志刚的汉子,就已经使他周围的人们有些喜爱起他来了。
  
  他如同天空上雷云前面的一只受过训练的小鸟儿。他钻破了笼罩着他们的凝重的不安之网。他献给了他们些许小小的嬉乐。而这正是他们在心理上很需要的。他们觉得自己都是一块大菜墩上的一群猴子。而菜墩浮在汪洋之中。他使他们感到,似乎灭顶之灾也可当成件好玩儿的事对待。至于那位处长,他们想,举起一位厅长或局长,未免太造次。举起一位科长或股长,又未免轻佻。处长不大不小。最适合在这种时候被流氓无产者举起来。谁叫他在这种时候还俨然以“党代表”自居呢!就算他为人民服务了一次呗!
  
  “党代表”的白西服,好像刚被卖菜的当过揩壶抹布似的。
  
  “买不起手绢,多包涵啊!”汉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喊了半天救命,谁也没来救你。倒是人家这位小菩萨来替你解难,还不快谢谢人家!”
  
  处长自是不肯谢的。他也观察出来了,今天,这些人民大众眼里没领导。他只想趁早溜之大吉,唯恐溜晚了一步,再来位更恶劣更粗鲁的,一旦得到人民大众的默许,没准胡作非为把他的裤子扒下来,逼着他一块儿跳迪斯科,或者跳霹雳。而他们随时准备默许什么似的。
  
  劲歌劲舞的,仍在劲歌劲舞。
  
  留心身边每个人,
  
  冷冷的双眼,
  
  试问何因,
  
  人在匆匆里。
  
  哪曾知道,
  
  你我今天是远还是近,
  
  如今都市内每人,
  
  仿佛不可以让友情接近……
  
  那位姓徐的处长觉得,似乎是唱给他听的。他一向压人压惯了。所以压惯了,乃因为奏效。一压,不服的也得服。心里不服的脸面上也得装出服的样子。他一向并不在乎被压的人心服还是口服。心里不服口上服,那更意味着彻底的无可争辩的服。今天他也并非很希望人们对他表示服顺,因为他也给不了人们什么伟大的主意。他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很想教训教训某个人而已。他认为任何时候一种秩序都是相当必要的。哪怕是死,也该安排个先后嘛!当然绝不应以姓氏笔画为序。而应以干部级别职务大小社会地位的高低统筹安排。
  
  他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对小治安警察说谢谢,汉子是绝不肯罢休的。汉子抱臂胸前,以一种流氓无产者之“主人”的神气,睥睨着他这个当众冒犯了“主人”的“公仆”。围观的人们,似乎也都并不打算为他闪开一条路。不,他此时此刻的要求已经很低很低,只需闪开一条人缝能使他斜着身挤出重围就感激不尽了……
  
  他忽然笑了,决定讨好汉子。于是他拍拍汉子的肩,以亲如兄弟的,几近阿谀的口吻说:“老赵哇,你还是这么有力气,叫人高兴哇!有力气就有希望嘛!有力气就有前途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汉子不吃他这一套,不吭声,不屑于搭理他。
  
  “瞧你浑身的块儿,瞅着就叫人那么的……那么的……”他一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说了不至于使汉子又发作起来的词儿,却受汉子刚才唱的《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那段“西皮”的启发,唱起了《海港》中马师傅的“二黄散板”:
  
  大吊车,真厉害。
  
  成吨的钢铁,
  
  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汉子却不笑。
  
  人们也不笑。
  
  小治安警察困惑了,甚至有点儿怀疑他跟汉子刚才那出戏不过是熟人间的一次胡闹罢了。
  
  汉子的一个伙伴呵斥他:“别耍贫。快说谢谢。说一声谢谢你他妈走你的!”
  
  小治安警察那张憨厚的典型东北农村青年的稚气的脸倏地红了,连连摆手:“别这样别这样同志们,不要逼着他谢我……”
  
  “不谢你谢谁?”
  
  “你给他解围了,他当然应该谢你!”
  
  “不是逼着他。逼着他干什么?得他自愿的!”
  
  人们似乎存心延长这出戏,不使它结束。
  
  小治安警察哭笑不得。
  
  汉子敦促“公仆”:“你磨蹭什么你!快鞠躬!快说谢谢!”
  
  “公仆”万般无奈,扭捏半天,终于给小治安警察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说了句“谢谢”。人们穷追下坡兔,继续敦促他再说“请多关照”。他便乖孩子学话似的,又连连说“请多关照”。此时人们,已被恶作剧的低下快感所囿。制造并参与恶作剧的心理,是一种倾斜的、不健康的、病态的心理,是人对现实的痞子行径的消极挑战,是社会机体沉疴扩散久治不愈的临床症状,是潜伏在民族遗传基因中的恶细胞之初期缓变迹象。类乎狂犬病,也类乎艾滋病。扑咬或拥吻,导致同样速度同样范围的蔓延。没有新药和偏方可以医治。任何膏丸丹散都不顶事。只有一法,就是顺其自然,所谓见怪不怪,其怪必败。采取对练气功走火入魔的人那种明智态度。
  
  “公仆”一变乖,人们倒觉得索然了。觉得索然了的人们,没多大兴致继续耍笑他,宽大为怀地闪开条人缝,网开一面,任他去了。
  
  小治安警察也跟在他身后往外挤。
  
  汉子问他:“你是党员吧?”
  
  他一怔,随即摇头:“不是。我还不是。我在争取……”
  
  “你不是党员?不是?在今天,啊?有上午没下午的,啊?你还忠于职守,站好最后一班岗!就这觉悟,啊?大伙评评……”
  
  汉子又“友邦惊诧”。惊诧得那么的虔诚。
  
  小治安警察并不答话,低了头,装聋作哑,只是往外挤。
  
  汉子继续炫痞:“那么从现在起,你小兄弟是党员啦!党代表人民,人民也可以代表党嘛!我说人民,批准不批准呀?”
  
  于是一阵喊:
  
  “批准!”
  
  “批准!”
  
  “得向人民交党费哇!”
  
  “交给我!交给我就行……”
  
  小治安警察终于默默地挤出人群去了。
  
  汉子一时似乎也觉得失落,觉得索然。
  
  人们不复再有什么戏可观看,面面相觑的,也就散了。
  
  汉子对他的伙伴们说:“今天有热闹瞧的,咱们往别处转转。感谢诸位捧场!感谢诸位捧场!”
  
  于是他们离开……
  
  这十几个九流“主人”,簇拥着汉子,大摇大摆的,进了一家副食商店。店里没顾客,只有两位老售货员,像看守家门的老狗似的,忠心耿耿地看守着柜台。
  
  他们一人拿了一袋面包一根香肠,拿了便走,如入无人之境。
  
  两位老售货员中的一位,从柜台后奔将出来,伸开双手,挡在店门前。
  
  汉子说:“您老干什么?想抢我们手里的面包和肠吗?”
  
  老售货员说:“买东西,得交钱啊!”
  
  汉子说:“我们共产主义早实现啦!”
  
  老售货员说:“这不大好吧?”
  
  汉子说:“您老认为共产主义不大好?”
  
  老售货员说:“我不是认为共产主义不大好。咱们现在不是还蹲在初级阶段这一档上嘛!还没到按需所取的时候哇!”
  
  汉子挠挠头,回首望望伙伴们,灰心地问:“您老果真认为还不到时候吗?那猴年马月才到时候呢?”
  
  老售货员说:“这个别问我,我怎么能知道呢?”
  
  汉子说:“老同志,共产主义,是不能等的。一个美好的社会是等不来的。需要有带头人。我们都是带头人。您若阻拦我们,您就是别住了历史的车轮,共产主义的实现至少又得晚半个世纪啊!难道您愿意那样吗?难道您不高兴共产主义早实现?”
  
  “这……我……”
  
  老售货员,被汉子的话绕来绕去的,竟没理了似的。竟已然是一个历史的罪人了似的。汉子的逻辑,是那么的清晰透彻而且简单。简单得使他完全不明白了。而汉子却仿佛非常之明白他所做的事情的伟大意义。而汉子却仿佛对自己的正确非常之自信,却仿佛负有历史赋予的神圣使命似的。使命感加上自信,再加上由于逻辑清晰透彻简单而似乎具有的强大说服力,使汉子那一时刻看去那般的庄严,那般的一往无前义无反顾不可阻挡,甚至那般的高大乃至近于伟大了起来。
  
  汉子又说:“老同志啊,共产主义的实现需要千千万万民众的支持,其中当然包括您在内。老同志啊,请您望着我的眼睛……”
  
  汉子的眼中流露着一种温柔的热情一种布道者般的虔诚,还充满了友好的信赖和团结对方的由衷愿望。它如同焊火炽穿了老售货员思想的理性硬壳,将他的钢板也似的敬业精神的装甲烧毁了。汉子的话如同娓娓动听的咒语,将他的心智也迷乱了……
  
  他伸张开的双臂竟垂落了。
  
  他向一旁闪开了。
  
  于是汉子率领他的一班共产主义忠实“信徒”大大咧咧地扬长而去。
  
  一个“信徒”临出门抱怨:“什么觉悟!都这样能实现共产主义?”
  
  另一个顺手牵羊又拐走了一根肠。而那根肠和整整一箱子肠连在一起。像一队拴在一起的俘虏,一个个躺倒地上,被无可奈何地不人道地拖拽而去……
  
  另一个老售货员见状,也从柜台后奔将出来,双手攥住最后一根肠不放。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模样。
  
  于是店内外双方拽一串肠,好像比赛拔河。这情形吸引了许多好奇的人,呼啦一下将店门围住。
  
  汉子无意在此逗留,大声说:“可敬的老同志啊,看来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那么我们也就别一条‘绳’非拴两只蚂蚱了,分道扬镳吧!”
  
  他从中间一手攥一根肠,一拧一扽,轻而易举的,就将共产主义的“红线”扯断了……
  
  在全市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营业照常进行。隔着落地窗,售书员们一个个故作机械人般镇定,使街上人心惶惶的混乱显得荒谬而可笑。或者反过来说,使他们自己显得荒谬而可笑。
  
  经理——一位承包了书店盈亏的铁腕人物,倒剪双手,肃然伫立店厅一隅,目光从左至右睃寻过来,又从右至左睃寻过去,密切注视着每一个售书员的表现。
  
  他并不否认“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但这又怎样?这就值得惊慌失措吗?杞人忧天倾!”他对他的雇员们平静地说,表现出对他们的毫不掩饰的嘲笑,“这么大一座城市,漂有什么可怕的?转又有什么可怕的?唵?有什么可怕的?会突然消失?溶化?毁灭?无影无踪?像白糖块儿溶化在水杯里似的?你们听明白了,漂到哪儿,也是中国的一部分。怎么转,也转不出地球去!地球老不停地转,却没见人惊慌失措过!别忘了你们是我招聘的合同雇员!合同上可写着一条,你们表现不好,我有开除你们的权力!你们也知道我是翻脸无情的!现在就是我考验你们的时刻!今天谁擅离职守,我当场开除谁!谁表现出色,发五十,不,发一百元奖金!何去何从,你们想仔细了!”
  
  销售部主任,一个被他从售书员提拔起来并一向器重的青年,礼貌之至地说:“经理,我想好了。我这人在危难关头随大流儿。感谢您过去的栽培,今天我跟大多数在一起心里才踏实。”说罢,将写有“销售部主任”五个字的职务牌,从胸前摘下,交在他手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隔着落地窗,经理望着他被街上混乱的人群所吞没,转过身,冷冷地说:“我曾打算提他为经理助理。他下辈子也难有这点儿造化了。去留自由。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你们谁学他,就请便。”
  
  属下们默然肃然。竟谁也不敢擅动一步。他们全体暗想,倘若灾难不可避免,死在街上或死在店里还不一样吗?横竖都不过是个死呗!倘若虚惊一场呢,仅仅因为今天一时表现不好而丢了工作太不划算。这份工作对他们都很重要。百里挑一,当初得到那份合同并不容易。有的还托了人情走了后门儿。何况经理一向不亏待他们,奖金很高……
  
  经理见自己的话发生了作用,也不屑于继续威慑他们,将手中的职务牌,替一个售书员戴在胸前,拍拍她的肩:“后来者居上,从今天起,你这个主任,比他每月高五十元工资,好好干!”
  
  他对她说的、做的,似乎连想都没想,很随便的样子。而他们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他们都将羡慕的甚至是嫉妒的目光,投向那个转眼间就成了销售部主任的才二十来岁的姑娘。他们都有些后悔刚才没说一句或几句经理此时此刻肯定爱听的话,将经理的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真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已无此店啊!
  
  经理看透了他们的内心活动,又说:“我要从你们之中,”沉吟片刻,指指受命于危难之时的销售部主任,“也包括你在内,物色一位助理。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毫无成见,大家机会均等。”
  
  受宠若惊的那二十来岁的姑娘,前怕狼后怕虎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按兵不动姜子牙稳坐钓鱼台为好的全体售书员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光明的前途美妙的未来。仿佛在光明的前途那儿美妙的未来之巅好运气正向自己频频招手微笑。
  
  于是受命于非常之时刻的那姑娘带头宣誓:“感谢经理勉励,与经理共盈共亏!”
  
  于是全体售书员们异口同声:“感谢经理勉励,与经理共盈共亏!”
  
  语气坚定铿锵,落地有声。
  
  于是,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和他们毫不相干了。这书店,似乎成了巴黎圣母院。女的似乎是修女,男的似乎是修士。仿佛一个个不是跟经理有什么一致的利益关系,是跟上帝订过神圣的契约。
  
  在他们的上帝,也就是那位威慑利诱并施的经理之严密监视下,他们伪装得异乎寻常的镇定。连他们自己都不由得敬佩起自己所能伪装出的镇定了。
  
  到书店里的人渐多。先是一两个,两三个,陆陆续续地来。来了就绕着柜台走。眼睛像长了钩子,一旦瞅准了便毫不犹豫地从书架上钩下一本书的样子。他们都有点儿鬼鬼祟祟的,不似打算买书,倒似打算偷书。目光灼灼看去就贼心昭昭。若主动热情地问他们想买什么书,他们则嘿嘿而已。或者嚅嚅嗫嗫地回答:“看看,看看。”又好像什么人告诉他们,在书架上的千万册书中,不知哪一本,夹着一张十万美元支票。他们想撞撞大运,却唯恐出言失密,反使别人捷足先登,美梦成真。
  
  其后就是一拨一拨地来了。千条江河归大海,他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书店里来。人多势众,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七言八语都问有没有“大劫难”。售书员们一开始统统都没明白他们的意思,懵里懵懂地摇头,或苦笑着实言相告,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大劫难,也听天由命呢!
  
  然而人们不走。人们三个一堆儿,五个一伙儿,分成若干不等份,神神秘秘似的交头接耳,串通阴谋似的叽叽喳喳,互相影响着长吁短叹。仿佛一旦统一了主张,商量定了,就会推选出一位领袖,发一声喊,冲到街上宣布起义,企图一举夺取政权,重建一个什么共和国。售书员们以为他们的长吁短叹皆因感到人手不够。不免一个个心中犯寻思——要是你们成功了,我们这书店可就是纪念馆了。我们可就是历史大事的目击者了。要是你们失败了,我们这书店不成黑据点了吗?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起码也是知情不举哇!这么多人在眼面前开“黑会”,还分小组讨论,企图一举夺取政权,你说你什么都没听见,到这群人都成阶下囚的时候,谁信你的解释呀?浑身都是嘴也辩不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哇!
  
  有一个年老而又眼花耳背的售书员,就将自己如此这般的种种顾虑,很负责任地悄悄向新任销售部主任说了,并直谏己见,主张干脆将这些可疑的人撵出去。
  
  胸前才戴上销售部主任之职务牌正感到时来运转尽量掩饰着春风得意唯恐遭到嫉妒的那姑娘,觉得事关重大,认为不向经理转陈简直就是渎职就是不忠就是没良心。尽管她并不眼花耳背,却也听不清那些可疑的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密谋的是什么事。他们似乎都尽量离柜台远些。或蹲或站。不但讨论,而且进行低声的辩论。每一个小组还似乎都有一个小组长。或眉飞色舞,或指手画脚,或如神父表情庄严肃穆。她怀疑他们问有没有“大劫难”是一句联络暗号,进而怀疑本店的售书员之中没准儿有他们的“同志”……
  
  她不显山不露水地,不至于引起他们任何注意地,似乎自然而然地接近了经理……
  
  经理也在不动声色地研究他们。
  
  经理默默听完她的紧急汇报,明白了什么,问:“咱们有没有《一九九九世界大劫难》这本书?”
  
  她回忆了半天,肯定地回答说有。
  
  他又问有多少册?
  
  她说大约有五六千册。
  
  “这就对了。他们是来买这本书的。你赶快派人到仓库去,全搬出来卖!”
  
  经理面露悦色。
  
  “经理,这……”新任销售部主任,认为有必要有责任提醒经理,“上边通知过,说这本书是唯心主义的,是散布迷信和世界不可知论的。还说是宣扬人类命运悲观情绪的。已经列为禁书,所以咱们才一本也没敢往书架上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