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审视他的表情，发出一声冷笑。不过如萨塞尔所料，阿尔托莉雅并未置气。她放下贝雅特莉琪，拍了拍被孩子压皱的短裤，就起身离开。如果把酒杯换成刑具，那她看上去就像是刀斧手赶赴刑场。萨塞尔永远都难以想象这人过去砌过墙、运过煤渣，还在工厂流水线当过小工。
没人觉得她一笑就像是有人要死吗？
“看到了吗？”等阿尔托莉雅离开，萨塞尔把贝雅特莉琪抱了回来，“知道对怎样的人该说怎样的话了吗？”
贝雅特莉琪眨眨眼，思索半晌才说：“国王陛下喜欢把什么事都讲清楚，所以绝对不能糊弄她？”
“不，不，这可不对，我的意思是，既然不列颠的国王陛下自认崇信理性主义，那这种人就不会为小事生气。这就意味着，只要你能在愚弄她的时候谈点对她有意义的东西，那她就会自顾自原谅你。”
“意思是如果要做坏事，那我就应该早早做好失败的准备？”
萨塞尔拍了拍她的两腮，以示鼓励。贝雅特莉琪抓着他的手指，咯咯直笑。
“那只要我做好准备，”他的女儿继续引申道，“刻意愚弄别人也是可以的喽？”
“愚弄别人分为不同情况，有些愚弄会激怒别人，但有些反倒能显得亲近。”
“刚才的呢？”
“刚才的举动只会让国王陛下心情烦躁。”
“那为什么？”贝雅困惑地说，头歪向一边。“我是说，——为什么要让她心情烦躁呢？”
“这样没有现实意义，贝雅，但是我心情会好起来。”萨塞尔说，“凡事没有必要总是认真对待，也没有必要一直细究利益纠葛，有时候只要满足趣味就行。”
“那你是在以不幸取乐？还是在以不尊重取乐？”
“国王陛下给了我赎买她不幸经历的钱，”萨塞尔道，“不过，尊重要另付费。”
“但为什么尊重要另付费？我一直听格谢尔说，尊重很重要。”
“你这样觉得吗？”
“不觉得，如果谁都要我尊重，那我就会感觉很不愉快。”
梅林缩起肩膀，把软垫裹在身上，眯眼看着萨塞尔为小女孩指教有违传统道德观念的认知，似乎想要发笑。
“是，是，”萨塞尔说，“当然，贝雅，你从懂事起就不尊重神殿的仆役，这就是为什么格谢尔总跟你的母亲抱怨。”
“我已经努力表现出尊重的感觉了。”她强调。
“既然你知道你是努力表现出尊重的感觉，而不是当真尊重，那你肯定知道表现的结果和真实有所区别，对吗？”
贝雅特莉琪张了张嘴，睁大眼睛，却没说出话来。她满怀希望地抬头望向天花板，好似答案写在墙缝里一样。“那......那应该怎么办？表现得更像点？”
“不是，绝对不是。如果不跟你说明白，恐怕这种非此即彼的态度始终都会让你困惑。”萨塞尔把手指在她手心转了两圈，“事实上每个人都值得尊重，不过每个人也都不值得尊重。”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看法比较复杂，姑且不谈，我来按不列颠国王陛下的看法跟你谈谈。”
“国王陛下的看法很值得效仿吗？”她立刻提问。
“当然值得啊，”萨塞尔说，把她及肩的黑发揉乱，“我见过的统治者可有很多，这个国王陛下就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
“但她似乎很不愉快啊？而且还充满忧愁？这样也能效仿吗？”
“那是因为她在做常人所不能做的事情，甚至是绝大部分贤明的君主都不能去做的事情。”
“我不太懂，但这个是说她的国家政策很了不起吗？相比赛里维斯呢？”
“有些政策的转变是出于各方面因素，特别是赛里维斯，”萨塞尔说，“这座城市之所以能走到如今这种地步，理由很多，不可或缺的因素也很多，并非一个人的功劳就能够概括。然而。”
“然而？”
“然而这位国王陛下比较特殊，不列颠的转变几乎是彻底由于她的个人因素。”
“不明白，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只需要知道——她虽然感情生活极其失败，但是除此以外都很成果。”
“那爸爸的感情生活失败吗？”
“当然不失败。”萨塞尔感到莫名其妙，这问题怎么来的？
“啦——啦——啦......”贝雅特莉琪看着天花板唱了起来，“栅栏应该油漆一下，可是没有人在，真是遗憾啊！”
“是妈妈说的吗？”
“是她说的，要是家里的男人在，那他就会负责刷油漆了，”贝雅特莉琪竭力模仿贞德，不过实在不怎么像，“可是他老是不在，那妈妈就只好自己动手油漆了。”
萨塞尔无动于衷的笑笑：“是个好说法，不过你来说说，贝雅，是她不在这地方的时日多，还是我不在这地方的时日多？”
“你们俩都不在的时候比较多！”贝雅特莉琪说，笑了起来。
萨塞尔把脸埋到她颈后的黑发里，吹了声口哨。贝雅又是嘿嘿笑，又是两脚在他腿上乱摆，抓着他的手腕乱挥。阿尔托莉雅端着酒杯走了进来，走到他眼前，眼下这一幕不知怎么得，她实在有点太像贞德了，几乎让他下意识把女儿放了开来。
“你和你的爱人一样不知廉耻呢，”阿尔托莉雅把酒杯放在桌上，竟然直接坐他旁边了，“你知道‘你们俩都不在的时候比较多’是什么意思吗？”
“别跟我说你就对你亲爱的莫德雷德很好了？”他试图从错乱的感觉里回过神来。
“至少在她年幼之前。”阿尔托莉雅道，手搭着膝盖，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还算不错。”
“请原谅，虽然我在世上活了一百多年，但对于亲子关系的事情却实在没有参透。你的还算不错是指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吗？真是了不起的看法。”
梅林直接笑出声来，好像她根本没有醉过：“阿尔托莉雅事事追求革新，唯独教育一途却遵循不列颠的古老传统。她小时候就整天在艾克托里斯那里干农活，干完农活还要从艾克托里斯那里学剑，等到学完了剑开始睡觉，她就要在梦里跟随我见识古代帝王的人生，阅读不列颠违禁的政治学专著。后来，她就完全把同样的培养方式套在了莫德雷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