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北镇并不大,在牧封流刚到这里时就已经将泉北镇的大致轮廓刻画于心,这种对于地形地貌的快速记忆,得益于他的常年征战。
可是,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人,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叫青歌,一个面目清秀,声音甜脆的女子,她举止优雅,心思细腻,遇人总会是一副笑脸儿。
这是牧封流记忆中的青歌,十九年过去了,他记忆中的青歌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他试图在泉北镇中找到这样一个女子,一人一马,挨家挨户,从清晨到深夜,他都在找一个叫做青歌的女子,可是,所有人给他的答案都是摇头。
于是,在近乎走投无路时,牧封流想起一个人,那个此地驻军的都尉。
独闯军营而无人阻拦,牧封流要都尉带他去找五年前从山匪手中救下的女人们,乐于助人的都尉喜笑颜开的答应了。
那是一户篱笆小院,野草枯藤积年累月地缠绕在这些篱笆上,院子里拴着一只黑角山羊,院子角落里散养着几只野山鸡。支着一扇木窗,开着一扇木门的土胚房上是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茅草,茅草屋前是一杆扁担,两只水桶,简单至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都尉拿出一本花名册,在上面仔细翻看了几眼,与牧封流禀告这家的主人名叫英姑,当年从山匪手中救下来时,还大着肚子,这个名叫英姑的女人在都尉的记忆中是一个十分憔悴的女人,与牧封流描述的那个名叫青歌的女人十分地不相像。
听到篱笆院外有人说话,屋中的女人走出低矮的茅屋出来看看,第一眼,她看到的是此地驻军,第二眼,她看到了站在前面的那个英俊硬朗的男人。
隔着一道篱笆,一个屋前,一个院外,两个人注视了良久,在这样的注视中,牧封流没有下令,一眼看出玄妙的都尉悄悄地带人离开了,他的眼色着实不赖。
“青歌......”
牧封流认出来了,青歌不再是十九年前的青歌,但她就是青歌。
而青歌呢?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站在外面的男人,这个男人让她觉得熟悉,可她不记得在她的生命轨迹中出现过这样一位富贵公子。
她觉得,大概是这个富贵人走错路了,走到了她的家门口,所以,在下移了对视的目光后,她要转身回去了。
牧封流想喊住她,青歌那两个字就在嘴边,可他喊不出口,在眼看着青歌视他如陌生人一般转身回去后,牧封流恍若鬼附身一样地走近了篱笆墙,打开了篱笆门,走进了篱笆院,然后,继续像个木头人一样盯着房门目不转睛。
屋子里传出了小孩子的声音,一个手里抱啃着面窝窝的小男孩爬上了窗户,指着站在院中的牧封流与屋中的母亲喊道:“娘,他是谁啊?”
对呀,他是谁啊,进到这个篱笆院中,牧封流还与此时的青歌有关系吗?她已经为人母,她已经有了家,牧封流就是一个外人了。
青歌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羞涩涩甜哒哒的小姑娘了,她警惕地走出来,手上拿的不再是绣花针,而是一把砍柴刀。
阵前百万临敌,牧封流也不曾心生半个怯字,想不到,在即将面对他心心念念了十九年的女人时,他竟然选择了转身。
“贵人走错路了吧?”
青歌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怎么看这个男人都不像是一个贼,何况,这个家里,哪里还有贼能惦记的东西。
也许青歌的容貌变了,不再像十九年前那样清秀,可是她的声音没有变,还是那样的悦耳,这短短的几个字,一句话,恍若又让牧封流回到了当年,回到了青歌与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那时,他也是要转身跑开,青歌也是在背后叫住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时的牧封流是要羞涩地跑开,这时的牧封流是在羞愧的逃开。
牧封流侧眼回眸看了青歌一眼,还是没有将这两个字喊出口。
手上推开了篱笆门,却听到身后一声砍柴刀落地的声响,就是那一侧眼回眸,侧颜的一瞬间,那张面孔,那个眼神,掸去了青歌心底积压着那段回忆的尘土,她认出来了,她还能叫得上这个男人的名字,牧封流,不是风流浪子的风流,而是封王居侯的封,高山流水的流.....
“封流,是你吗?”
一声胆怯的哽咽,一句胆怯的话问出口彻底打破两个人的沉默与牧封流企图逃走的心。
“青歌......”
在时隔十九年后,再次叫出这个名字,对面的女子不会像当年一样对他笑笑了,而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憔悴容颜。
入冬了,小男孩还穿着单薄的夏衣与草鞋,攥着手里的面窝窝从屋子里出来,在后面抱住他母亲的小腿,呆萌萌地问:“娘,他是谁啊?”
牧封流很想把那一句‘青歌,我回来了’,说出口,可是青歌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瘦弱的身体抱起胖乎乎的孩子转身回屋。
在他转身回去的时候,牧封流注意到,以前青歌最喜爱的长发不见了,只有一头及肩短发,疏于打理,在此地风俗中,未出阁的女子要将及腰长发扎起;嫁为人妻的女子要将扎起的长发散开;而死了丈夫,守寡的女人则要将长发剪掉,此生不再留长发。这是一个并不光彩的标志,守寡的女人带晦气,路遇了也要绕着走。
青歌傲气,做了寡妇也有傲气,从她认出牧封流后果断抱起孩子离开时足可看出,或许这也就是青歌一个人选择如此安静之地独自生活的原因。
房门没有关,牧封流没有胆量走进去,他想见却又不敢面对,无声地将那个装了十两碎银与十尺花布的木匣放在了门口,而后转身离开,守在她的篱笆院外。
当年的五两碎银与五尺花布,青歌已经接下了,那是他的聘礼,现在十两碎银与十尺花布齐全,这是他的彩金,青歌还会像当年那样接在手中吗?
......
皇宫御花园中,不见了春夏之际的百花齐放,多了些秋冬之交水落石出的奇雕异石,园中清冷,皇帝的虚弱身子竟斥退下人,独自与卓玉心一起闲散于园中。
此时的皇帝,四下无人里,病态全无。
“陛下,您......”
“朕的病怎么好了是不是?”
卓玉心默认要问的就是这句话。
皇帝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卓卿,你也看到了,朕的身边鱼龙混杂,谁能想到与朕形影不离,伺候了两任君王的文公公竟然会是东魏的细作,可朕以前只是怀疑他是朝中哪方势力安插在朕身边的一个眼线,有了孝武先帝的前车之鉴,朕不得不提防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朕装病久矣,文公公负责侍药,他送来的药朕一口也不敢喝,现在看来,朕是对了。”
卓玉心恭敬道:“陛下对谁都心存戒心,臣斗胆相问,陛下可信任臣?”
“不信。”皇帝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陛下此次召臣前来就是来问罪的?”
“卓卿言重了,卓卿有功于社稷,朕心甚慰,此番带卓卿到此,只想和卓卿这等真正为国着想的治世能臣闲聊几句。”
卓玉心即刻跪下请罪道:“臣请陛下治罪。”
皇帝面露惊讶:“卓卿这是为何?快起来,朕何时说过要治卓卿的罪啊?卓卿又哪有罪可治啊?”
卓玉心不起:“臣此番隐瞒陛下留在长安实属无奈,还望陛下谅解。”
皇帝体谅着扶起卓玉心看似无心地问道:“卓卿无奈什么?”
此等心中丘壑只有卓玉心与蔺展颜两人知道便好,怎可叫皇帝知道,卓玉心小心答道:“陛下放心,无关国事,当年的西境旧账,臣在长安要寻一个人,听闻他在长安出现过。”
“什么人对卓卿如此重要?”
卓玉心犹豫一下答道:“当年......被臣赶出魁王府的一个人,臣觉得有愧于他,想找到他,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想起此事,不觉黯然神伤,皇帝似有会意地点点头,不再追问,说道:“那便是家事,朕也就不过问了,只是朕要与卓卿说的是,国事!”
卓玉心打起精神,再次有举动跪地听命,皇帝拦住,紧张又认真地问道:“卓卿,朕问你,你效忠的是谁?”
注视着皇帝的眼睛,卓玉心亦是认真道:“西境九城,魁王府,永世效忠大魏王朝!”
“你效忠的不是朕?”
“王朝不是陛下一个人的王朝,臣效忠的是王朝,听命的是陛下!”
皇帝深吸一口气说道:“朕要收回皇权,铲除奸佞,重立大魏国威,必须有听命于朕的心腹在朝廷内外里应外合,朝廷之中,朕现在有了东瓴王为朕出谋划策,朝廷之外,朕现在只有你,魁王帅啊,朕只想有朝一日,朕在朝中振臂一呼,长安城内,龙旗高举,魁王帅领西境之军破竹东进,那一日,朕愿与魁王帅同举杯共襄盛举。”
皇帝到底还是年轻气盛的皇帝,他的眼中只有他的权力与朝廷,已过天命之年的卓玉心用老人的睿智与沉稳想要为皇帝提一个醒,王朝不止是有长安,还有西境与北境,长安是内斗,输赢的结果不过是家破人亡,西境与北境面临的是外斗,输赢的结果不仅是血流成河,甚者,强敌入境,王朝易主......
可见皇帝如此神情激愤,卓玉心又不忍,不能在皇帝的心头上浇下一盆冷水,只得迎合道:“陛下现在希望臣做什么?”
皇帝遥望着皇宫高墙外的无垠天空:“走,马上离开长安!”
离开御花园时,皇帝与她语重心长的一句令卓玉心久久难忘:“朕已决心孤注一掷,若败,西境则是朕的唯一退路了。”
离开皇宫前,卓玉心还不知皇帝如此急于要她离开长安是为何,当走出皇宫,见到蔺展颜时,卓玉心知道了。
在箫如林见到卓玉心尚在长安后的第一时间,便将此消息飞鸽传书宇文泰,现在,戾城领军之将文道正率领上万军马赶往紫牙关,看情形,是要接手紫牙关,把守住卓玉心往西境退去之路。
在得知盾甲军退去,卓玉心与蔺展颜孤身在长安后,宇文泰的口是心非转瞬间展现地淋漓尽致,他对卓玉心说的不是假话,西境对他确实重要,不过重要的是西境,而非卓玉心。如同控制皇帝一般将卓玉心控制在手,是宇文泰梦寐以求的。
府苑里是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的匆匆忙碌;府苑外是整齐有力的踏步声响,兵甲摩擦,府苑遭人包围了?
铁翼子来报,箫如林带一大队禁军来到府苑之外,大有将府苑包围之意,而今盾甲军远在西境,不知长安之危,仅凭铁翼子势单力薄实在难以与朝廷禁军相抗衡,堂堂西境之主现身长安,长安城外不见那些凶神恶煞的盾甲军士,难免不会叫那些一早便欲将盾甲军除之而后快的野心勃勃之人动些歪心思。
箫如林要做什么?
总之来势汹汹不会是好征兆,蔺展颜细细思索一番,说道:“怕不是宇文泰要有些举动吧?”
卓玉心的魄力在于临敌不惊,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他区区一个禁军武侯,能耐我何?走!”
府苑门打开,所见到的并不是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而是箫如林与一众禁军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道:“事起突然,末将冒昧前来,惊扰魁王帅之处,还望魁王帅海涵。”
卓玉心丝毫不买账道:“难道宇文丞相的高徒都是这般没有礼数教养?不曾一声知会下便带人包围了本王的长安府苑,这难道就是朝廷禁军的作风?箫将军,三十年间,从没有人敢在不知会本王的情况下带兵前来与本王说谈,今日,你触了本王的霉头,若是不能说出个让本王放你走的理由来,今日,本王便不管你家境如何称霸一方,师从如何定国一力,也定不饶你!”
卓玉心的怒气反应确是在箫如林的预料之中,如果此番未经知会便引禁军将西境之主魁王临时落脚之处包围,而卓玉心毫无反应的话,那接下来长安中人会不会以为是卓玉心势单力薄觉得怕了,而后谁都想前来欺凌一番?
大错特错!
宇文泰不在长安,皇帝又与卓玉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若不是箫如林有十足的把握断定在他说出来因后卓玉心便会无暇顾及他以下犯上而不得不放他一马,他是断然不敢引兵前来的。此种情况,公然带兵包围卓玉心的府苑,公然挑衅魁王帅权威,以下犯上,重罪之下,就是卓玉心在此时此地结果了他的性命,想来宇文泰也是只能对天说上几句悲悯之言。
箫如林呈上宇文泰亲笔书信一封,说道:“近来家师沿黄河一线与来犯高欢激战正酣,我军与敌互有胜负,秋色平分,迟迟不见归胜希望,家师甚至心急,两日前得知魁王帅尚在长安,特地书信一封,飞鸽传信长安,邀请魁王帅前往行军大营,临摹战法,希望能得魁王帅高见,期许像当年魁王帅在禹州城外击退天狼人那般击退来犯之敌,家师甚是心诚,战事紧急,希望早日能得魁王帅一臂之力。”